第145章 别死在这里。
花丛生长,灰烟渐明。
两人眼中的颜色渐渐鲜艳起来,周边的迷雾也退去一些。那些或疼或吓的经历慢慢远去,映入眼帘的是延伸出去的一片迷蒙花海。雾气缭绕,似是山间的清晨水汽,一滴一滴得沾在花上,又一滴一滴得落入土里。
季无念在眼前还灰蒙的时候停了脚步。沉凝跟着停。他有一会儿没看见那些幻象,稍稍得缓了过来,谨慎得问道,“这是出来了?”
“……”季无念摇了摇头,抬头望天。
沉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半空中似乎有个圆点,但实在太远,看不太清楚。“那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城?”
“……是。”季无念刚刚看了不少东西,需要深深吸气才能将自己沉下去的心重新提起来。她需要笑容,便习惯得笑,“那恶兽也在,少宫主可得当心……”她指向前方,“我们要往那儿爬过去,别起身,也不要出声……这些花的茎干都有倒刺,你跟着我,爬的时候要小心。”她顿了顿,似是有些不忍心,“如果被割伤了,一定要把伤处整块割掉,不能犹豫……”
“割掉??”沉凝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望了几眼。那花海中的花朵形形色色,处处鲜艳,此时却好像是个警告。“这些花有毒?”
“……算是吧。”季无念原来不知道,但现在想想……神息算毒么?
她没有答案,也无这个闲暇去细想。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给沉凝,“花海那边是一片瘴气,这是解药……”
“……”竟是连解药也备好了?
沉凝疑心又起,再问一次,“你为何……”
眼前人只是笑,并不回答。她低垂的眉眼中都是疲倦,连嘴角弧度都是浅浅的。身体的虚弱都返上来,牵连了胸口似有似无的疼痛。刚刚踏过的风景有些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并不想与沉凝分享。
“走吧……”
红衣人蹲下身子去,沉凝却没跟着。他往左右看了看,“为何不能绕过去?”
“……这里只有一条路。”季无念蹲下,不知怎地有点晕,侧身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此时她看沉凝便又是仰视,笑着说,“也别想御剑而行,那恶兽就在空中等着。凭我们,是没有一战之力的……”
在这儿战,是会丢命的。
沉凝什么都没有看到,这片蓝天清澈宁静。可他现在只有信她,跟着她蹲下,俯身,匍匐进入花海。此处花团锦簇,都是些灌木,底下乱七八糟得排在一起,还是留了些空间给他们爬行。沉凝爬在她身后,有些不敢前看,觉得不雅。他只能将视线往旁边挪挪,扫过那些带刺的茎干。
说是有刺,又好像没有。
那些绿茎上此时都附了一层薄薄的冰,将伤人的利刺包裹起来。沉凝不知那上面是不是真的有毒,但凌洲这样的谨慎,让他也不敢怠慢。而隐隐得,他也感觉到了一点异样。
她好像真的关心他。
周边还是静静的,好像还有些微风,会引得花丛稍动。被寒气冻住的茎干会向沉凝再靠近一些,让他感受到一丝凉意却没有受到伤害。这让他想到刚刚凌洲牵着他的手,一阵一阵得将他叫醒,不让他深陷幻境。
为什么?他们是有什么渊源么?
沉凝心中复杂又好奇,可现在不能问。凌洲说不能说话,他不知不觉得、十分信她。
少年总算把视线前移,是想审视眼前的人,却意外得看到了她的停顿。而当她动作再起,沉凝的视线却往下走,到了地上停着的一根腿骨上。骨头上还有黏连的血肉,肌理由内爆开,有一些摊在了地上,溅出许多尖角。
凌洲大概是不想碰,爬过去的时候、将地上的血迹也冰了起来。
咽了口口水,沉凝现在不敢问这是谁,只能跟着凌洲往前。
衣料摩擦泥土的声音很轻,融在花丛摇曳的声音里。而这声音随着花丛的密集显得越来越大,季无念周身的寒气也越来越冷。她的身体虚弱,这样的寒气操控很费心神灵力,让她爬得越来越慢,眼前也开始模糊。
月白的药再吃一颗,季无念拼命跟自己说要撑住。
要出去,别死在这里。
她的眼中泛了一片的红,她有些不确定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什么。直至手掌向前、感到隐隐的湿润时,她才意识到、这是花丛中流出的血。顺着红色往里,穿过那些交错的茎干,深浅不一的绿色中似乎有迸发出的红色血流,从一个膨胀的东西里爆出来。
那东西粉的、涨的,像诸多的肉球叠在一起,长不下了就爆开,爆开的地方又开始长,不断循环,生生不息。血跟流不尽似的,无限得为这片花海提供养分。
她还在想谷岳人会不会与他们一起进来,没想到他走得比他们还快。
“呕!”
声音传来,季无念一惊。她猛地回头,见沉凝正死死得捂住自己的嘴巴,胸口起伏不断,眼睛向着那个方向惊恐万分,却又像挪不开似的死盯着。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来不及问了。
风起一阵,周边的花茎歪倒,有一边直直得向他们接近。
“跑!”
寒气一列而前,季无念转身抓住沉凝、猛地将他拉起。借着惯性将他甩向前方,季无念用力推他后背,“跑!别回头!”
没有时间怔愣,沉凝拼命前冲,可眼前的一切好似还是那片宁静花海,只有一条冰雪通道冲向迷雾。回头几乎是一种本能,可背后的一切又让沉凝不敢置信。
乌云近地,烟黑在前。天空好似弯折,一座圆城就在咫尺之处,巨大无比,连上面凸起的拱门和建筑都清晰可见。外面有什么东西裹着黑云在环绕,沿着边直直得向某个方向冲了过去。
那里有一个渺小得几乎要看不见的人,她的眼睛居然和沉凝的对了上,拼命喊着。
“向前!”
前!
花海快速褪去,花瓣在眼前飞舞,沉凝在怔愣间好像只跑了几个瞬间,一下子冲进了迷雾里。
眼中的一切又朦胧,沉凝猛地咳嗽起来。喉间好似窒息,他连忙掏出凌洲给的解药吞下。他还没回过气来,连忙回转。
风平浪静,花海延绵,刚刚转头的一切好似只是幻影,连那冰冷的通道也不存在。
什么痕迹都没有。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要仔细回想,但脑海中好似只有瞬间变换的颜色和天空,一边是现在能见的湛蓝,一边是笼罩压迫的灰黑。他都不记得刚刚红衣人的身影在哪里,又想不起来她刚刚、究竟被吞噬了没有……
那到底是什么?那都是真的么?
“凌……!”喉咙一下噎住,沉凝半张着嘴,说不出下一个字。
现在、可以喊么?
无极的少宫主一下子顿住了,他动不了,说不出话,脑海里乱成一片。对眼中平静的花海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刚刚看到的东西、巨大且压迫,就在一瞬间出现在他的身边,笼罩了整片天空……
“啪。”
少年给了自己一巴掌,用疼痛让自己坚定。
一步往回,他要向着迷雾稀薄处去。可没走几步,他又停住了。
来人花海为景,黑衣蔽体,里面还有内衬的红。这人还是笑,嘴唇分明是无血色的紫,又被附上一层深深的血色,红的发黑。但沉凝注意到的是她身上的白色,是那苍白的脸,也是她在鲜血中露出的白色骨头。
左臂前段,一道深深地月弯软绵的冒着血红,背脊处是前臂的两根骨头,被血覆盖了,只有一点点的白色能被看见。而此时,那些也都在寒冰之下、被冻住了。
“你……”
话未说完,眼前人一口鲜血咳出,又要站不住。可她偏又往前一步,让自己跪着稳住,左臂垂在一旁,只能用右手撑住膝盖。
沉凝连忙去扶,想到此处瘴气,又赶紧把刚刚的药翻出来给她吃下。身上一摸,又赶紧找出九连丹来,连着给她吃下去。
她吃了,可还是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没事。”她这样说,居然还在撑着要站起来,“快走吧……”
“……”沉凝回头看了一眼,也知道此处不能久呆。他绕到她身前,拉过她的手绕过自己脖颈,也不管什么雅不雅了,“我背你……”
季无念拒绝了。她怕自己睡过去,单凭沉凝自己、是走不出去的。她还是撑着站起来,撑着一颗树笑,“男女授受不亲……”
沉凝回头又望一眼,再不管她说什么,抓住她的右手,身形一晃,还是将她背起。动作可能稍大了些,背上感受到了她小小一撞,沉凝的肩立马湿了。
全是血。
不敢颠,沉凝只敢稳稳得托着她,步子尽量放慢,“你给我指路。”
她太虚弱了,连笑都带着咳,“阿凝,放我下来……”
沉凝一愣。
“这条路……不自己走……是出不去的……”
没有办法,沉凝只能将她放下来。看她垂首、垂手,几乎是软着身子靠在了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用右手撑起身子,勉勉强强得站直了。
沉凝去扶,她只说了一句,“走吧……”
亦步亦趋,她走得摇摇晃晃,意识都有些不清楚。她的视线有些飘忽,时常不能维持在水平线上观察树木,会随着脑袋低垂掉落地面。她要说些什么,“少宫主……说些什么吧……”与她说说话,让她保持一下清醒。
“……刚刚那个,究竟是……”
“……那是偃城……”被沉凝扶着的人轻声说,还笑了一笑,“大概、是神迹吧……”
“……神迹?”沉凝有些震惊,“那这里究竟是……”
“……我不知道……” 她的答案没有变,只是眼神变了。
“那伤你的……”
“……恶兽……”季无念还是想笑,不知该不该叫“神兽”。
“那你……之前是怎么来的……”
“……运气不好……”她笑了笑,“掉进来的……”
“……那你出去……?”
“……”这就更让季无念想笑了,嘴角拉的更高,眼眸也可以弯起。她说,“我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出去的……”
“……”沉凝觉得自己该大骂她残忍魔修,可此时此刻、他没资格。而且这个人总笑,笑得让他觉得悲凉。就算是来过,备好,也是这样破破烂烂得出去,那之前又是何等景象?
为了让对话继续,他问了一句,“谁?”
“……”谁?“我想让他活着的人……”
活着……?
沉凝稍稍转头,却被推开了一些。
季无念站直身体,依靠自己和树木站立。她的视线中有左手冻成的冰,已经冷得麻木了。背上的疼也是,现在最难受的就是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深呼吸,可这里的空气好凉,她一吸进去就痒,一咳就又是血。
“你……”沉凝赶紧拿出九连丹,可这回凌洲没吃。
她侧过头来,嘴角还是刚刚抹去的血色,连着痕迹一起上勾。“少宫主自己留着吧……”
以后、再没人给你做了。
这句话季无念不想说。可沉凝出去、总要面对的。
她背靠一棵树,右手指前,向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那边,就是出路……我、就送少宫主到这儿了……”
沉凝一怔,“你不出去?”他上下扫过眼前人,弱得都站不稳,气息更是乱七八糟。丢她在这儿与留她等死无异。
季无念摇了摇头,咳了一下,身子往前佝偻。背上摩擦到树皮,竟又有点疼起来。可她的灵力见底,全身是伤,也应该开始发烧了,脑子有些不清不楚的,眼前的东西都晃、也模糊。可有这么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就想要抓着。
“不必管我……”她稍稍撑起身体,转过身去,也不知道沉凝听到了没有,“我与你……不同路……”
不同路,就要自己走。
她的路走的模糊,靠的都是一些熟悉的记忆,树、草、纹路,某个弯。她的眼前是迷蒙蒙的一片,灰不溜秋的,又跟着她的脑子打转,好像视线里多出了好多个旋儿,都有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的直线,又或者扑到了不对的树上。迷迷糊糊的,她就这样走,走过迷雾、走过树林,最后豁然开朗,目及一片开阔的泽地。
浅水游绿萍,芦苇戏微风。
她走到水边,坐在草上,抱起了腿。左手的冰碰到了小腿,很冷,可她好像连撤去的余力都没有。
她不禁想笑,心中有些讽刺。搞成这样,接下去的路,只会更难。说不定出去就会被人戳破身份,又或者被魔尊寻到……不管是哪一个……
她都想、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对。
……要去面对么?
如果不去面对呢……
……她还活得下去么……
就这么蜷着,她好像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跟着水流流动,跟着涟漪晃开,一圈一圈得朝远去……
涟漪……
为什么、会有涟漪呢……
“叮。”
只是一个轻点的声音,伴着一双白色的翘头靴。那上面好像有什么纹路,季无念有些看不清楚。但之后走近的衣衫下摆有鹤纹,刺得很细腻,真似白鹤展翅。她认得这件衣服,好像还知道它的背后有那么一轮圆……
“‘在这儿等我’,你是哪个字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