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无月番外·念白
云起云散,日升日落,无念在殿前等了月白十几个日夜,没有在这凄凉的山顶等到任何一点回音。
无念能理解,要不善情绪的月白大人一下子接受这些事情,她自己是最难受的。此时的月白只怕是心中不稳、神魂震荡,需要缓上好久才能稳住自己的心情,好好地与她来解决剩下的事。
正好,无念等在这里,也可以好好想想、要与月白说什么……
很多东西需要解释,很多心情需要厘清,无念愿意耐心等待,给她所有的疑问、一个回答。
等到第二十天,月白没出来,竹青来了。
姐姐靠在一旁的石栏,看着紧闭的殿门,看透其中复杂的结界,挑着眉有些不耐烦,“还躲着呢?”
无念依旧坐着,可她站得台阶低,反而是无念低头。她也往殿门看看,摇摇头,“让她想想吧……”
竹青望天,往前走了两阶,向她伸手,手中一颗洁白的丸子。
无念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毒药。”竹青告诉她,继续给她选择,“只有我和白白能解的毒药。三日毒发,我也救不回来。”
若她吃了,逼月白现身;若她不吃,鬼知道等去猴年马月。
“……”无念笑得苦一些,反倒不明白。她推开了竹青的手,“这倒也不必如此吧……?”
竹青没有收回,只笑着看她,“那你真要死等在这儿?”
“……不会等很久的。”无念双手搭在膝盖上,无奈又好奇, “师尊还要试探我吗?”
“不熟。总要试试。”竹青这下收回来,瞥一眼紧闭的大门,“月白单纯,容易被你骗。”
轻轻一句,竹青说了妹妹、讲了自己,妹妹给她,但自己总会盯着、时常试探。
无念一下明白了月白的性格从何而来,被姐姐这般保护,也难怪大人任性、单纯又善良,像个地主家的傻孩子,有一种无所畏惧的纯真。不过是她时常冷淡,面上无波,所以少有人发现。
无念低低笑起,倒也不惧,“若说骗她,只怕还是师尊您骗得多些。”
“这倒是,”竹青承认,环起手来靠在一边。
她看着那边被层层包裹的月白,心疼却也无法言说。她妹妹不傻,甚至不单纯。月白很聪明,对人心也了解,只是温柔、而且在意,不想回应、就随她们折腾。
伤害都她自己承受,月白不舍得认真报复,所以只能躲开。
这么一想、好像又有点傻了。
还好犯傻只对她,现在多这里一个人,问题也不大。竹青瞥了无念一眼,笑了一下。
这也是个傻的。
竹青是个聪明人,不想陪着她们犯傻,转身打算离开,“那你自己等着吧……”后面无念说“师尊走好”,竹青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无念此时比她高了,竹青也不介意仰视。反正主导权在她,她便可以笑说,“不要忘记我们的交易,一年之后、不论你们结果如何,来找我。”
无念一愣,手搭着膝盖上,为竹青的心思苦笑,“知道了。”
她师尊的离开也跟月白一样虚无缥缈,一眨眼就只能看见散落的星点。那星点难有颜色,只映着周围,像是镜子成了沙、从天边被倾倒。
无念看着砂砾散去,被风带走微尘。她依旧坐在云端的台阶,看风起云舒。
月白来的时候,不在朝阳,不见夕雾,就在分不清清晨还是午后的清雅里。无念没回头,等着她一步一步下来,坐在自己身边。
月白淡,存在感却强。无念感受着她,好像面前的云有了实体,凝成这里的人,又轻、又不真切。
她忍不住低下头,微微侧转,只用余光确认。
月白确实在,没有看她,只与她欣赏同一片风景。
这就很好。
无念一下子松了气,深吸一口,手往上伸,身子就顺着往后倒。前倾的姿势不够松弛,她干脆半躺着,只用手臂撑着身体。这个角度正好看着月白挺直的腰背,她依旧不爱束发,只用白绳打了一个下垂的蝴蝶结。翅膀收拢着,看来是不打算飞走了。
她的动作引了月白注意。大人转身过来,面色看着不太愉快。
“你答应了阿青什么?”
听着当真是怨愤,无念笑她,“做什么这么生气?”
这种时候说这话,那可不就是嫌月白气得不够?
大人一下冷下脸来,却没有直接离开。正好无念另一只手搭在腰间,落在石阶,也没有护着自己。月白瞅准地方,用力拍她一下,直接把人疼得缩起来。
“好好说。”
“……好嘛,”无念揉揉自己腰间,也不好委屈,苦着脸说,“她把记忆还给我,我一年后、要跟在她身边一段时间……”
“……她一年后要去全域巡游。”月白明白了竹青的想法,脸色不好看,坐正回去,“她想培养你接手天盟……”
无念之前还不明白,这样听更不明白,“师尊想退?为何?”
“……”最重要的理由月白不能说,只能说个次要的,“她不想这样忙,想去休息。”
“……”这理由到也很符合竹青性格,可无念还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不是你?”
“我的性格不适合。”月白回答,目光只往远去,有些沉重。
“那暮云他们呢?”无念坐起来问,还揉着腰。
“……他们归属天盟,也只是因为阿青。”月白扶她一下,“阿青要走、他们也不会留的。”
“那就找我啊?”无念看看月白,对竹青的不理解只能寄希望于她,“我可是对这里一点都不了解……”
“学学就好了。”月白看她还捂着腰,升起微不足道的愧疚,“这么疼?”
“还好。”无念再揉两下就把手放下,直接覆在月白的手上,看着她的眼睛,无奈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问,“大人,为什么是我?”
月白不躲,低头看她的手背,刚刚的愧疚多一些,“因为我吧……”
合适的人选可以有很多,但月白能亲近的、大概只有这个人。而且她的经历足够处理这些情况,竹青知道她,又知道月白的心念,于公于私、都会骗她来继承。
季小狐狸本就因为她们经历了许多,月白也没想到居然到了这时候、她还得被她们姐妹利用……
“如果……”
“既然是因为你,那我就该努力些了,可不能丢了你的脸,”无念不听她的话,只往她身上靠,脑袋搁在她肩头,往上看她,“只是感觉这里复杂好多,我也不知能否胜任……若我做不到,她不会杀了我吧?”
这自然是说笑,她也绽开笑颜、并不在意。
月白一时语塞,侧头看她一下,摇了摇头,“你肯定做得到。”
“这里的也终究是人,世事再复杂、人都是一样的……”月白看着远处,只是平稳地向她保证,似乎不存私心,“只要你愿意,这些事、不会很难。”
不难,但很复杂、还很危险。
月白不喜欢逼迫,可她姐姐这么做了,她并没有反对的立场。
大人只能亡羊补牢,再给她一个选择,“若你不愿意……”
“既然是交易,那可不能反悔,”无念知道月白有疑虑,拢着她的手,抓紧一些,“她都拿妹妹跟我交易了,这点代价、我总得付的。”
“……”月白抿了下嘴唇,故意不看她,“你要的是自己的记忆、不是我。”
“拿回记忆、还能让你跑了?”无念自信,凑过去些,满目都是她,隐隐露出底下的执着,“大人说过是我的、怎么能让你跑掉?”
“……”现在这情形,月白也不打算跑了。只是她想躲开那过于热切的目光,往一旁侧、侧到不得不用手撑住自己,不太舒服。
“坐好。”
“哦。”无念乖乖听话,挺直身形、让月白可以好好坐起。她就这么看着她,总在大人脸上寻见不高兴。就算好好坐正,月白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重逢本该是开心事,结果月白先跑,她苦苦等候,此时相处、也在说着如公事一样的话。情人间的亲密无间、暧昧痴缠全都不见,她们俩就这样随意,一点情趣没有。
当真是被月白大人带坏了,浪漫都忘光了。
她觉得好笑,便低低笑起,眼眸里是无限向下的阶梯,将世事都留在那里。她抬一下头、目中依旧是清朗的天空。这里像是她们的扶桑殿,好像累了、就可以回来……
一些安心感涌上来,无念靠着月白,“月白,没事的。”单纯的“没事”都是谎言,无念心情平静,安稳得像是在发呆,“我也需要在此世立身,你姐姐愿意教我……求之不得……”
“……”月白低着头,听出了话里意思,合该高兴的,可她却只想道歉,“对不起。”
本是要完成她的心愿,现在却是月白的想念绑架了她。
大人有时纠结得可爱,无念一下就笑,“‘对不起’什么?哪里对不起我了?”
月白无法直言,又听她说,“是不是哪位情人还在身边、怕被我发现?”
大人一个冷眼飘去,某人一点儿不怕,故意擦擦眼角,“远山都告诉我了,没想到啊……”长叹配摇头,表达失望的经典组合,“月白你看着冷冷清清,背地里居然是这样花心的人……”
月白沉默,心中拿出一本寒冰做的本本,把远山的名字刻上去。
旁边的人戏还没停,故意抽搭几下,“弱不禁风”地往月白身上倒。做作的表演还没到高潮,那边大人冰冷的目光、还是让她放弃了。
无念坐正,继续乖巧,“开玩笑的嘛。”
“说正事。”月白有些头疼。
伸手扶额的月白很好看,在这样宽阔的背景下、当真像忧虑生民的神祇。只是眉间皱得太紧了,无念还是舍不得、拉下她的手。
她不再跳脱,认真跟月白叙述,“不要觉得‘对不起’……现在的一切、也是我自己选的。”
不舒服的月白目光也不友善,写满了不相信。
此时的她不接受欺骗,更不喜欢无念转移话题。被她盯着的无念必须真诚,就算不是好话、也得是实话。
“是真的……”无念为了强调还点了点头,可想到要说的话、确实也有点矛盾。她又缩回去,低着头、看台阶的横纹,“你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生气……”
那时的她正迷茫,不知该如何与月白走向未来。她自己可以说“享受可以享受的时光”,月白也愿意任她……
可这是逃避。
逃避对月白的伤害,逃避面对未知的可能,逃避艰难的选择,只选一条自己轻松的路……
她有一切的缘由和立场,她有抉择的权力,就算月白会受伤……
可是月白会受伤。
她要在自己和月白中抉择,哪边都不能放弃的时候,竹青来了。
竹青的交易强制,以那世的存续作为交换,要求得到她的灵魂。她可以自由地去死,但以后如何、对方决定。
无念不明白,问她用途,竹青竟也回答。
“我会把你记忆抹去,放在身边、做我徒弟。”
她更不明白了,“为何?”
“原因你不必知道。”竹青拒绝,但也给了甜头,“但‘你’、确实还会与月白相遇……”
相遇?
“这是何意?”
“我的徒弟、月白不可能不见。”竹青笑得一点也不像月白,满是戏谑,“之后如何发展、是你们的事。”
无念没有拒绝的权力,也被竹青禁止,不能把一切告诉月白。
“开始时,我也很难受……”她用了许许多多的方式想要告知,可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只是时间临近,我好像也想通了……”
无力到后面只能成为接受,她都被自己弄得好笑。看向月白,见大人沉沉目光,她一下想到那年生辰,月白在山上的亭子里陪她喝酒。
“总会相见,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是啊,已经相见,又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月白看着她,从她的笑容里得到了自己的答案。确实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人在这里,其他一切都无关。
大人微微收紧手臂,想要抱抱她,却又见她笑得为难,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身子还晃晃、像是不好意思说。
还好她没有月白这么别扭,晃着晃着、话也就说了出来。
“我就是也没想到……月白你会那么躲我……”
“……”这怎么说呢?
月白不知怎么说,更不知如何面对这人的故作无辜,只能躲开去、看那边的云。
云朵随着风动,总在变化。月白看着永恒的流动,问她,“你觉得、那是你吗?”
“是我。”无念回得快而坚定,看向月白,只能看见她伸长的颈子和侧过去的脸。这对月白来说确实太难了,此时躲避也情有可原。无念不会吃自己的醋,拍了拍月白大腿,“若我没有那些经历……大概就会长成那个样子吧……”
天之骄子、执着无畏。
无念本有一切长成那样的资本,只是被轮回劫走、在心底埋下深深的污泥。
月白也曾想过那样的可能,甚至庆幸过她此时的直率。那是没有被时间戏耍过的真诚,什么都是第一次、也只会有一次。只是这样的“一次”不属于月白,她身上还有季无念留下的血。那是她留在身上的刻意,不想被沾走、不愿被洗刷。
她只想自己舔舐,不想被他人靠近。
这个“他人”此时被正主承认,月白一下子坐立难安,只想躲得更远些。
“但是嘛,”无念怎会不知月白难受,声音高一些,就打碎它。她站起来,往下走两阶,再下来时就能好好仰视月白,握着她的双手,不让她逃。
“我说了,‘即为所求,万死不辞’。”
月白当真只能看她,看着熟悉的执着与温柔,刻在眼睛里、融在笑容中,还有一些坏心眼、要的就是月白说不出话。
“为你不过三千,一半都没到呢……”
“……”月白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大人的情绪好猜,注意眉眼、就能寻出端倪。无念知道是自己讨打,搭着她的膝盖,往上笑着,“月白,我变了的。”
月白知道,听她细言。
“立场有变,出身不同,我的想法已不是原来那般……”她已不再是被支配的蝼蚁,她现在站在支配者的身边,“就算只有三年,我的底色、也是变了些的。”
作为无念的三年,是像刚出生的孩子般的三年。三年给了无念自己的想法、态度,仅仅是作为无念,与季无念无关。
月白那时遇到的人已经深陷泥潭,污水灌进喉咙,无路可走。可无念站在岸边,恨铁不成钢,丢给了她一根又一根的枝条,大骂她不肯自救。最后她忍无可忍,踏着枝条寻去中央,没有救人,只是用沿路带来的枝条搭一座小岛,种了一株花。
白色的花,显眼得发疼。
这里、已经不是全黑了。
“十成十的季无念、你寻不到了。”
无念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庞。眷恋、想念,月白的掌纹浅,说得却多。这回是轮到大人选择了。
“我身上只有九成九,够不够?”
被遗落的一分、是季无念最深处的无力,被无法突破的黑暗笼罩,却又被她自己、种上了一株花。
月白其实不知道。
季无念的无力是她所有行事的基础。她的努力、坚持,不过是为了她的无力陪衬。那无力如此之深,将她的整个生命拉去陪葬。无论她如何欢笑,心底、全是荆棘。
月白也曾被那尖锐刺伤,现在还带着伤疤。她也曾想把那份无力根除,可是伸出手去,只是自伤。
她无法驱散季无念的黑暗,只能在虚浮的空中看着她被淹没。月白想救她,可月白做不到。
季无念终究是死在了充满黑泥的沼泽,她的坟墓将所有包拢,留下一片干枯的荒芜。月白跪在她的墓碑前,似乎也要被无力掩埋,为她殉葬。
然而季小狐狸哪里会有这么甘愿,她不过又设一个不惜身的局,用自己作饵,将脏污埋葬。总有一部分要被牺牲,她只能送出九成九的自己,让她回到月白身边,问她一句,够不够?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了。月白,够不够?
“够了……”
月白已经明白她的苦衷,知道这是她的尽力。她无法全部保留,就把最好的自己还给她。抛开那些痛苦的过往,就把这一切当做她为了得到月白的试炼。这里有她的目标,为了得到、万死不辞。
她只用了三千就达成所愿,够了。
是够了。
泪水流下,又被对方擦去。她们哭着笑起,舌尖都是咸咸的味道。
无念用力擦一下脸,抹开泪痕,不去管又流下来的泪珠,开心地笑起来。
“月白,问完了吗?”
泪水留在脸颊的感受陌生,月白无空去管,只是伸手、替她抹去。
“问完了。”
她依旧冷淡,泪水也不过是清晨的露珠,没有改变她淡然的本质。只是嘴角的微笑让她绽开,眼中是黑夜离去的遗憾和阳光到来的希冀。她很复杂,但可以往前走。
她的方向被她注视着、审视着、期盼着,毫不怯懦,信心满满。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路,总有一个人、会陪着她走。
无念在她的目光里往前倾去,把自己嵌入她的怀抱,拥紧她决定的目标。
这一路终究太过坎坷,她和月白都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东西。心中皆有残缺,她只剩了九成九,月白丢了半颗心。
还好她们总能互相填补,就如此时的拥抱。
密不容针、天衣无缝。
过往已经被填补,就让她们、走向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