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无念幕间·左右为难
长夜中的生活安逸,季无念几乎想要忘记外面的种种。然而师兄的传音可以不接,月白递过来的符咒却没办法回避。沉凝声音出现的一瞬间,季无念就知道、她必须要出去了。
明云重创,藏雪点污,而无极经那一夜、十不存一。仙门的有生力量消耗极快,虽然是减少了后续入魔的人数,可同时也少了许多本可奋力顽抗的人才。这里面的平衡极难把握,季无念自也说不太好,但心中还是有许多忧虑。
不管怎么样,漆墨攻无极这件事、都太早了。
若按以往发展,这个时间点的漆墨应该还在寻找那魔气的使用方法。他虽然隐约可从千年树种知道一些信息,但大体对那魔气所知不多。真正了解那魔气机制的是魔尊,可他通过千年树传递的信息极少,多数只有只言片语、要漆墨那个杀脑袋自己解读。季无念靠着以前积累的经验,一直不让魔界知道这隐密魔气几乎人人都有。而其激发的一大条件便是人间怨气滋生,所以季无念也一直尽力解决战乱与灾祸,不让它的存在暴露。要不是因为魔尊出来后很可能会将仙门众人变为爪牙、屠戮人间,季无念甚至可以再压制得久一点。选择暴露这份魔气是为了屠杀仙魔众人,屠杀的原因是为了拯救人间百姓。季无念有时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可能就是为了拖拖时间……
她这回也拖了时间,可漆墨却在这么早的时候去袭了无极。
他那副样子明显成竹在胸,就好像有人已经告知了他无极的隐密。那被结界保护的地方神息充盈,而那些自诩君子的门人更是早被侵染。越懂灵力便侵染越深,时机一到、便会被转化为无情刽子手。
这是季无念一直尽力阻止的事情,但漆墨不仅先她一步、还提前设计要带走柳云霁……这样的行为肯定与那魔气有关,可就漆墨那个脑子、怎么能一下知道那么多?
其中一定有变,季无念思来想去,脑海里也就蹦出了个月白来。只是大人明显兴趣缺缺,又怎么会去和魔尊勾搭?尤其是漆墨那种崇拜狂热分子,月白看见他、脸大概会比现在还臭……
“月白……”
“有事说。”
不想说。
劳累和费心不适合蒸腾的水汽,她想与月白说的、并不是那些重返往复的东西。
一遍又一遍的经历不值得赘述,她想告诉月白的、比那些要新一点。这是她这一次才升起的心情,也是她和月白之间最纯粹的时刻。没有死亡和过往,这里只有一个她、只有一个月白。
“我怕……”
怕被伤害、怕被监禁、怕被折磨、怕被背叛……
她怕的事情好多……
“最怕的、还是死吧……”
死亡本身是一种解脱,可死亡带走的、却是再也回不来的心情。
她不想遇见下一个月白、她甚至害怕遇见下一个月白。她想和现在这个月白多呆一些时间,不管是一种怎么样的代价……
她想活着、努力活着。
然而活着不代表无所事事,甚至不代表放弃追寻,她依旧任性得向着危险的方向前进,只是这一次……
“怕就怕吧……”
大人的声音有些无力,似乎在出声前便用叹息吹散了烟雾。她的身上很暖,可比起周边的水似乎又凉。季无念微微抬头,仰视着大人的平静。月白真的是个温柔的美人,即便冷淡,线条也是柔和的……
“会怕,才走得谨慎,不会老去找死。”
……如果说话不那么气人就好了。
季无念也真是不知道她怎么长的,好好一个大人,偏偏没长那根情趣的筋。老要跟她拌嘴,不是拌不过就是自己认输,也不知乐趣在哪儿……
可能、自己就是她的乐趣吧?
……竟然有点小开心。
季无念朝远处望了一眼,理所当然得没有见到月白身影。大人的好奇心重,说是去“转转”,可能还真是去转转。到处看看,冷眼旁观。
孩子气。
也不知这样说月白对还是不对,季无念低了低头,浅浅笑起。她跟月白到底认识不久,虽然亲密有默契,但还是有很多事互不相知。比如眼前这亮起金光的法阵,这种能在一瞬间带人去千里之外的能力,她从未听闻、也不知月白师从何处……
如果问问大人,她会不会教自己啊……
季无念随意想着,一步跨出、来到了妖界。刚刚月白提到了曲似烟,她便也想来看看。若这条蛇真的能做出清除魔气的药物,那她最大的掣肘便被破解。只不过她没有月白那般抱有希望,毕竟这些事情、她也做了不知多少遍了……
写给曲似烟的那本书上,还有不少是妖医自己的杰作呢。
回忆不自觉得去向收集药材的艰险,季无念又笑了笑自己,还是专注眼前事。
来迎她的蛇笑得阴险,似乎从嘴边冒出寒气来。季无念看着她那条鲜红的蛇信,心里平静、不觉她能伤自己分毫。
“妖医若有这算计我的闲情,不如多花点心思在制药上……若你真能做出大人所需,说不定她还会对你另眼相看……”
季无念想想都觉得不太可能,笑意定然写在了脸上。跟曲似烟这种人相处不能让自己处于下风,哪怕是一点点示弱,她都会寻着缝隙钻进你心里去。
妖医不善战斗,但蛊惑人心、是一把好手。
“呵,不愧是能迷住月白姑娘的狐狸……狐主佩服。”曲似烟恭维得一点也不走心,反而处处透着股阴险。季无念看着她,又听她说,“那药吧、我已做了,效用不错,狐主可想看看?”
哦?
季无念心中怀疑,却并非不信。曲似烟这条蛇不太说谎,可所谓真实、在她嘴里一般有别的模样……
只是这副模样、会不会惨了一点?
血腥味冲入鼻腔,季无念看着角落里那个黑影,眼中仿佛失去了人型的边界。
那个、是谁呢?
许多梦中的画面扑向脑海,她作为第三者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那里蜷缩的是被折磨而惶恐的人,不敢反抗、无法脱逃。不管折扇亮着光的门是多么虚掩,她都没有这个勇气离开黑暗……
这是曲似烟的一贯手法了。先贬低,再询问,击溃了之后便随意择取,人不为人。
她凭什么呢?
季无念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中透了问题,曲似烟竟答了起来。这条蛇的脸挤在了一起,裂开的嘴似乎要碰到眉梢。诡异的兴奋后面是想要对她的掌控,她开口、便是月白。
“月白姑娘思虑周全……连药材都给我送到手边……若不是有这丫头,我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快做出来呢……”
曲似烟的声音愈轻,好像真的化作缥缈的烟尘。浅白的颜色聚拢、飘荡,寻着细碎的风去,终究是寻到了不可见的裂痕。
那个瞬间、她是真的生气了。
人如草芥、命无所惜,无需尊重、随意践踏。这人以为自己是何等的高高在上?她以为这里的人、真的不能反抗么?
指尖刺入皮肤,季无念可以摸到妖医颈间的跳动。再用力一点点、她就可以撕碎她的喉咙。
可杀了她、又如何呢?
曲似烟的笑容令人厌恶,突然出现的月白她不知如何面对。从那个场合落荒而逃是她唯一的出路,可等冷静下来,她也只能躲在角落、反省自己。
被蛊惑的鲁莽、心软的无用,她的出离愤怒没有意义,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情。而且就算曲似烟无心无德、以人入药,她季无念、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妖医的残忍?
扪心自问,她自己在知道左千千可用之后、就会放过这个小姑娘么?
不可能的。
她已经为前进牺牲了这么多的性命,左千千一个人、又哪里抵得过她心里的“世间”呢?
……“世间”、又究竟是什么呢?
季无念不愿细想,深吸一口气、又去面对冷羡和柳云霁。她与这两人打得交道不多,更不知道他们在经历这些之后会有怎样的作为。接下来的步骤需要小心探索,但有一原则需要摆在前面。
不能让他们的存在伤到月白。
大人很神秘也很厉害,可以她所见、月白绝不是独步天下。大人似乎也面临着许多限制,会累会疼会受伤,也会因为负担太重而头疼不已。之前的小打小闹或许还能随大人的倔强承担,但之后的事件就应该有所选择。若月白会因此疲惫,那……
“不在意?”
就算在意,也有轻重。
比起不知敌友的故人,她更在乎此刻陪在身边的月白大人。
“左千千?”
……
月白、其实也很敏锐啊。
季无念苦笑着,自月光步入幽暗。墙角的少女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和这里的阴沉一起散发死气。她注意到了左千千的些许不同,随便想想、便知是月白大人手笔。
大人神通广大,很多时候、也是与人为善的……
……是因为太厉害了、所以不在乎这一点点的付出么?
这样的想法有些好笑,季无念也真的笑了起来。她再打量这个房间的一切,似乎处处都有自己的影子。她不像左千千那样喜欢蜷在角落,反而特别喜欢坐在窗边。打开那扇窗户,她的眼前会是一面高耸的山壁。这里的角度不好,无论她如何仰视,都无法舒服得看见天空。她就这么坐着、被困着,然后等待曲似烟来找她,拿她做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虽然有时也是自愿,可这种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感觉,会让她想到魔尊为她建的那座宫殿。也是这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了,什么……也无法选择。
“你其实、还是可以选的。”
匕首身死,“勿忘”诛心。“活下去”本就是要牺牲的,左千千、已经很幸运了。
她这样想着,转身便看见了妖医的赞赏。曲似烟的笑是对她的讽刺,那番“正人君子”的评价、更是可笑至极。
不择手段、残忍狠心,季无念做过的事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哪里又担得起妖医的“高看”?曲似烟还想拿她跟月白比……呵,只怕、是对大人最肮脏的亵渎了吧?
……月白大人、究竟能接受她到什么程度呢?
盘腿调息的月白不会给她答案,季无念也不想将那个答案放在心间。她对月白并不想有所束缚,大人也不必给她任何承诺。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又怎么能期待月白去理解这些行为呢……
即便是大人因此就要给她分道扬镳,甚至像刚开始那样对她有所厌恶……
月白会么?
昨夜提起左千千的时候,大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就算知道她打算对左千千做的事情,月白也不怎么在意。或许是“神上”的某种高傲,根本不用把这种事情放在眼里……?
……这样想、也真是太冤枉月白了一些。
大人的高傲确有其事,可曲似烟嘴里的冷漠无情却跟大人并不相符。月白冷淡,却也体贴,想想她与那些三清弟子的相处,哪里有什么不管不顾的恶意。就算对着她这样胡折腾的人,月白也保持了礼仪和尊重。对上一般人,她反而会更加和善一些……
明明是这样的大人,为什么要陪在自己身边呢?她季无念、又真的担得起这份相护么?
“还挺快啊……”
调息完的大人走到门边,季无念挂在她的身上,把自己的表情藏在月白视线的死角。门外蜷缩着被她逼上绝路的人,季无念下意识得收紧了手臂,却被月白拍了拍。
这个动作没有深意,可季无念在一瞬间、感到了孤独。
月白走了出去,季无念坐在了门边。大人叫她起来,季无念却只问她“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这条路就要自己向前了。
季无念听着她的回答,几乎可以想象她额头的红肿。她看见左千千的指甲埋进土里,好像还勾起了细小的沙石。地面上划出了几道痕迹,但小姑娘此时、或许没有闲情去考虑洁净……
“……我们要你的血肉干嘛?”
月白一问,季无念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一直以为月白懂她的意思,那这是……?
“我说了我不吃人肉的吧……”
是说过,可是……
大人的表情有些嫌弃起来,可偏又是那副不怎么有所谓的样子。她还坐到了自己身边,拢了自己几条狐尾。尖尖的敏感处被她当个玩具闹着,季无念的脑海里却只有大人越说越嫌弃的话……
“你的血肉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不过是有些纯质的神息罢了。那种东西我多得很,也不缺你这丁点儿大的……”
不是。不缺。多得很。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需要你的血肉。”
不需要……?
如果不需要……那……
那她为什么……?
她是否……?
问不出来。季无念甚至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卡了壳,把话语和思绪都堵在了一个路口。她无处可去,就这么被月白大人锁在了目光里。包裹她的先有疑惑,然后是纯然的笑意,似乎还跟着什么坠了下去、从脸颊滑到了下方……
有点痒。
季无念下意识的伸手去碰,在柔软上贴到了一分温暖的湿润。它很快变烫,很快又成了袖口上的水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只是在刹那间觉得窘迫,月白的笑意让她无法面对,可……
“把头低下去。”
季无念照做,脸颊边却被捧起了。
大人不让她躲,甚至微微带回了她扭转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有点丢脸,因为月白一看就很得意。这坏心眼的人总是这样孩子气,就连现在都要轻声问一句,“我很厉害吧?”
……那、肯定很厉害啊。
季无念想点头附和,搭在她颌边的手掌却限制了她赞同的幅度。大人甚至要再贴过来些,让她更切实得看见她眼中的愉悦。季无念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是有什么魔力,居然让往日冷淡的大人露出这样幼稚的得意,连声音都有点飞起来……
“只要你付好报酬,这份‘厉害’、就借给你用……”
借了、她也还不起啊……
“负债累累”的季无念不敢放肆,只能用被动的亲吻来还点利息。还好她的债主不爱逼迫,亲完了嘴唇还记得点去她眼下的泪痕。季无念乖巧得任她动作,而后稍稍仰头,正碰上月白“得意”背后的温柔。
不逼迫、不追问、不评价。跟月白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一切考量都可以抛在脑后。大人反正不在乎,大人反正会支持。
仗着月白宠爱的自己一定有些卑鄙,她也知道月白在等她开口。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她无法与月白诉说,更不要说是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过错。就连未来也是过去的一部分,她实在是……
“不着急。”
不着急的大人着急收了笔利息,而后浅浅一笑,似暖日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