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无念番外·不同路

第一次进那座殿的时候，季无念是恍惚的。

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强大的依靠，甚至是可以一转战局的奇迹。她带着憧憬和希望匍匐在他脚边，几乎是磕破了脑袋才求他出山救世。那位“尊上”端着架子，是在她好说歹说下才同意“出去看看”。季无念欣喜若狂，带着他走向他所说的“出口”。那是一棵粗壮的大树，季无念先走、一出来就看到了冷面的魔尊。

漆墨玄服金绣、立于云端，背后将士千万，旌旗招展。

全身的肌肉顿绷紧，季无念刚要举剑，眼前突变。

魔尊为首，万千皆俯。“恭迎尊上”，彻响天惊。

季无念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背后一有气息便下意识得回头。那个高高在上的尊上依旧微笑，可他看着她的眼睛里、已有什么变了。

……她、做了些什么？

季无念不知道，想不通，只剩惊恐。她发了疯似的向他杀去，可利刃不及身，她在他面前、不如蝼蚁。

浑身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愤怒，季无念又一次握紧了剑。迎着“尊上”居高临下的目光，她这回、将剑锋朝向了自己。

但哪里会那么容易如愿呢？在他面前，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两道灵箭贯穿她的手臂，她就这样在众人面前被高高架起。那人看着她的血一点一点流下来，还伸手从她下巴上点去了一粒汗珠。这种污秽是不该脏了他的手的，所以他轻蔑得丢到一旁。他错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又背过手去，笑着看她，“你救我出来，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你，怎么这么着急去死呢？”

季无念咬着牙，根本不想与他说话。

咒骂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就连发泄怒火的功用也已消失。季无念生生发着抖，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就这样被监禁了起来，在黑漆漆的地牢里呆了一段时光。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人来审问她。她周边唯一的光亮是穿过她手臂的那两支箭矢，闪的还是烟深的蓝。

如果就那样被忘在那里腐朽而死，季无念一定不会甘心。可在她被转移到那座殿后，她又觉得、不如回到地牢去。

“这是我专为你建的殿，名字还没取呢。”那人负手背后，仰头似是欣赏图腾。他的声音回荡，音色愈冷，“你、想叫它什么？”

那时的季无念瘫坐在地，失去知觉的双手又流淌鲜血。原本插在前臂的灵箭被生生拔出，那人又在她的腰间绑上了锁链。这回的颜色更加暗淡，可季无念只要一扯，便能看见自己的血液在金色的咒文里灼烧成烟。她疼得一身发抖，连笑都没了力气。发出的声音都是气音，她问那个人，“叫什么、有区别么？”

都是她的牢笼死地，能有什么区别？

“……若你取得顺耳些……”他转过来，接近她，甚至蹲下来与她平视。平凡的样貌现在变得令人憎恶，季无念狠狠得盯着他，只想目光成刀、将他千刀万剐。

可无力就是无力，还惹人笑柄。这人一手抓起季无念的手臂，用骨骼的碎裂和穿刺逼迫她闭上眼眸。

季无念的哀嚎让她自己都觉得羞辱，对方却兴致勃勃。

“若你取得顺耳些，我也会让你活得痛快点。”

“痛快？”季无念冷冷一笑，“活着、能有什么痛快的？你有本事……”

“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人打断了她的话，用那只肮脏的手钳住她的咽喉。季无念不服，却只能听他讲，“你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你不让、我就死不了了么？

季无念笑他，心中涌起风云。每一寸的流动里都带着刀子，刮得她生疼，又疼得她爽快。她从没有这么庆幸自己的轮回，死亡对她而言、毫无畏惧。

她可以看着自己流血，可以咬噬自己的肢体。她对自己本来就不怎么在乎，只是这一点点疼的话……

“还要尝试么？”

那人笑面走来，脚上勾了一下锁链。被箍进的季无念闷哼一声，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对自己也是够狠啊……这是什么？你是连……都不要了么？”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季无念听不太清楚，意识也有些模糊。她觉得冷，又觉得腹部很热，她在冷热交替里无法安眠，眼中又迷迷糊糊得看不清东西。不远处好像有一只手，五指都泛了白，就算在这幽暗里……

“别痴心妄想了。”

头上一疼，季无念的头皮传来刺啦的触感。她还是没办法做出反应，只知道耳边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我要让你看看，你珍爱的这世间、是怎么一点点被毁掉的。”

……世间、毁掉？

这两个词语在季无念的脑海里反复，一点点拉回了她的神志。她从迷茫中一点点清醒，又是嗅觉给了她第一份刺激。被咬断的手臂就在不远处径自腐烂，她身上的伤口却愈合了。那些自残的行为终究没有带走她的性命，所以、她只能在这个殿里远远观看。

她看着三清覆灭，看着明云淋血，盛京繁华不在，人间血橹漂流。

“你若想救他、跪下。”

“你若想她活、笑一个。”

“你若想我放过他们，起来，跳个舞。”

季无念腿折手断，一支舞跳得歪七扭八。腰上的锁链时不时得将她麻倒，可对方不说，她又不敢停下。

每次站起来的时候都特别得难，季无念真想问问为什么。可问了、也没有人答。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次是怎么死的，好像就是在黑暗里沉没。醒来的时候她被阳光刺到了眼睛，可再怎么盯着看、她也不会觉得暖了。

后来想想，她醒来的日子本就是冬日，又哪里会有什么暖意呢？

这时候的季无念已经又渡过了好多世的时光，那时的伤痛慢慢被别的记忆取代。她本就是受尽了折磨的人，经历得多了，那时候的情感也就淡了。再仔细想来，她还能发现自己忽略的几个细节。魔尊在结界中的表现、他诓骗自己的话术、甚至是他编出来那套“不理世事”的说辞，她都已经能冷静分析。当时的自己还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其实好好想想、还是能发现不少端倪的。

这般想定，季无念本着“收集信息”的想法，又一次进入了那个秘境。

她这回只说自己是误入其中，也在寻找出去的法子。那人倒也不傻，直接带她去了那棵树下，叫她离开。季无念留了个心眼要他先走，对方却推辞了。

如此想来，他是没办法自己出去的。

季无念故意也装着出不去，可对方神情明显不对。季无念与他相处不算少，在他动手前一刻飞速抽身。本以为穿过大树后他会跟上，然而她等了许多日子，都不见魔尊出现……

……所以、如果没有她，他就出不来？

季无念一下摸清，心中泛喜。她也不去多思考自己为何能如此特别，反正先稳住局势、再徐图之。她又努力着去平衡仙门魔界，本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却不想三年之后、魔尊横空出世。

他雷厉风行、散溢魔气，逼得天下大乱。季无念被他抓住，直接碾碎了身体。

快速而利落的死亡其实是个不错的结局，可季无念醒来的时候依旧顿了很久。她想起魔尊最后给她的眼神，全是骄傲、与轻蔑。

她连被他折磨的资格、都没有。

季无念低头，捂住胸口，“呵”了一声。

这没用的自尊心啊。

不利于生存的不仅仅是自尊心，还有疼痛感、羞耻感，甚至是对那些人的同情，都会让她变得难以活下去。季无念无意中寻到一个解决方法，可以将一切抹去、只留下最需要的部分。

信息。

季无念晃了晃腰上的链子，听它乒铃乓啷得发出声响。这声音挺清亮，有点像剑与剑交锋时的叮咛。想来是因为这链子不粗，就手指一般的大小，甩起来也不费劲，戴着它走动也没什么问题。季无念伸手扯了扯，刚把它拉直就不受控制得松了手。她的脚也在那个瞬间发软，倒在地上的同时，她也借铁链上浮起的光芒看清了地上的纹路。

这图腾成一个大圆，跟墙上映着的一模一样。季无念一直觉得这样的设计有点重复，让这个空间看起来有点子蠢。

那人大概是被关太久了审美就出了点问题。季无念觉得为了自己的眼睛考虑，有机会得好好向魔尊阐述一下这样摆放的不合理。

“是么？”那人闻之一笑，手上一挥、扔了个东西在她面前。“若是不喜欢、自己擦去啊。”

季无念借着幽暗的光捡起布匹，摸了摸材质感觉还像是丝的。这种材质拿来擦地多少有点暴殄天物，可人家财大气粗，季无念也没啥好抱怨的。她跪到地上，膝盖处的触感变得十分粗糙。这份粗糙到了手上就全是阻力，季无念手一滑、掌心就不太对了。

最遭殃的肯定是手掌下部的位置，施力点现在已经覆盖了一片深色。手指指节也被倒刺勾破了皮，季无念看不出深浅，但好像还没露骨头。她用左手挑出了里面几条浅色的布屑，晃了晃已经撕烂的丝布，“你这也太浪费了。”

“不浪费，”魔尊笑着向她说，“反正都是给你用的，破了、也就是它的宿命。”

听起来、是不打算给她一块新的了。

季无念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这径比人长的图腾。它上面黑色的部分全是倒刺，自己刚擦过的那条、现在看着反而更深了。

“怎么停下了？”某人的声音还带笑意，“不是不喜欢这两面图腾么？允你擦去一面、不好么？”

“好是好，”季无念又擦一道，手中的丝条更加细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手掌处薄了一点，抬起来看了看，“就是要命。”

“我不会要你的命的。”魔尊靠在墙边，环着手看她，笑说，“无念，你是死不掉的。”

“你留着我干嘛呢？”季无念又垂下头去，用力擦了两下，指节处就真的刮出了白骨。她看了一眼，弯着爪子向魔尊皱眉，“这种东西、你觉得对我有用么？”

她没有痛觉，不存感情，甚至连基本的恐惧心都没有。这些小把戏在她看来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说真的、有点无聊。

“既然无用，你又为何要做呢？”

“……”为了跟着之前的计划走啊……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季无念有另一种合理的解释，“那些人活下去挺有趣的，我就是好奇他们未来会如何。”

“人间千万，为何是他们？”

“……”季无念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有点糊涂了。人又不是她挑的，她不过就是该救谁就救谁罢了。这话也不太好说，她便答，“人间千万，每个都挺有趣的。”

“呵，”那人讥笑一声，“你就能如此一视同仁？”

“反正我每个都不在乎，”季无念擦得背有点疼，手上一撑想站起来，却发现腿上有点无力。她也懒得管膝盖怎么样了，干脆往旁边一趟，“每个都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与我一道去追寻破空灭神之法？”那人走到她面前来，居高临下，“此世之外，还有……”

“嗯……”可能是流血太多，季无念开始觉得有点晕眩。她的语气免不了变得有些模糊，“不一样的……”

“你要看一世尽毁，我却想看此世长存。”

季无念伸出已经露.骨的手掌，翻出内里的白。

“你我，不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