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你啊,栽了。
深邃的空间里,一道光柱贯穿上下,好似无始无终。月白站在某一个点上,似乎只有那条光柱可以点名方向。而当她慢慢靠近,终于又有另一个参考可以标准位置。
那个沉睡在光柱中的人头下脚上,以一种舒展坠落的姿态停顿其中。
月白静静得看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些忘了她的长相。与柬衣的交集止步于三千年前,之后的她、已经慢慢走出了对柬衣的牵挂。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要陪她开始这场游戏呢?
月白眨眼间低垂了视线,而后转身过去,看向漫步而来的秋海。
这位自称她“三哥”的友人总有点吊儿郎当的气质,此时环着手走过来都会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晃起双肩。月白给他的脸色不算太好,但对方也是脸皮厚到完全不在意的。秋海笑眯眯得到她身边,“白啊,回么?”
“不回。”
秋海的表情变得无奈,抬步来在月白身边。月白却往外走,秋海又只能跟着。他边走边摊开手掌,有些无辜得对月白说,“白白,别让我为难嘛。乖乖跟我回去,我跟你姐也好交代啊……”
月白瞥了他一眼,“你跟阿青说了?”
“还没呢。”秋海一耸肩,表情更加复杂,“她要是知道了,那还不飞奔赶来……”他说着就感到了一阵恶寒,双手都环起来搓一搓、假装发抖。
“可怕”是他对那种情形的定义,月白想了想、无法反驳。
不过反正已经瞒着了,“那你继续瞒着……”
“停。”秋海阻止她这个可怕的建议,并且很诚实得奉上可能的后果,“你姐要发现我放任你留在这里,她能杀我一千八百次。”
“……”她真的能。
很少察觉到溺爱也有副作用的月白陷入了沉默,秋海便乘胜追击。他勾住了月白的肩,边靠边说,“白白,人还是要吸取教训的。你之前那个样子还不够惨烈么?”他说完这句竟沉默,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压住自己开始愤怒的语气。秋海缓好了之后又重新笑起,说,“你如果喜欢这样的世界,让阿青陪你再造一个。这回我们也可以帮忙……肯定会比这个要好的。”
月白的嘴唇轻轻抿起,秋海看得出这是她起了情绪。善解人意的三哥再推她一把,伸出一只手来,“而且你待在这儿,总会有人找过来的……”他掰着手指给她算,“你姐、我哥、梧枝、燕羽、远山、鸾尾、尼罗、凤信……”还剩两个手指、他好像也报不出了……就这么保持着二指蜷起三指开的手势,秋海晃了晃说,“他们又不像我那么好说话……肯定一个个来了就发火。”怕这个理由不够,他还加一句,“前两天凤信还跟我说想找你玩儿呢……你要是躲得再久一点,她可真能给你找过来。”
“……”她、真的也能。
眼见着月白眉间也蹙起来,秋海赶紧拍拍她,“所以呀,还是回去吧。这里你也玩儿了这么久了,可以换地方了……”
玩儿。
“秋海。”月白打断了他的话语,也停下了前近的脚步。他们还处在这个没有尽头的空间,月白深深得看他,“你真的觉得、这里是玩的么?”
“……”秋海面对着她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他还搂着月白的肩,这会儿叹着气就把她拉近了一些。他用自己的头碰了碰月白的,说道,“我要真拿这里当玩乐,早就告诉你姐了。”
就算不告诉竹青,他自己也可以把这里消灭干净。
“月白,这不是玩不玩乐的事情。”秋海放开她,收起了一些轻浮的气质。他很看重这件事情,不能不让月白知道。“我们都不希望你再接近柬衣,不管是以什么形式。”
创世也好,游玩也罢。那个差点毁了月白的人不能再接近他们的亲人,这是秋海他们很早就达成的共识。
“ 这里的一切我可以想办法,”秋海说,“但你、不能在这里。”
不能在这里的理由是为了保护,他们都无法接受月白被再次剜心。
这是友人对她的爱护,月白没有任何理由去埋怨。可她理解之余也同样明白,“秋海,这里的事、你帮不上。”
那不是够强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时空阵的维护需要的是特殊的能力以及长期摸索出来的知识。秋海两样皆无,放他在此……一点用都没有。
“……”秋海自然也知道有些东西他动不了,可是,“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会绕回到我的身上。”月白看着他说,“时空阵的大体、本就是我设计的。”
不仅如此,其中的细节调控和选择都是月白一点一点摸索出来而出。由她来解决这里的问题,最好不过。
“……”秋海有点争不过她,“那我找竹青……”他话说了一半就摇头,“还是算了。”
可怕。
“……”月白没办法为自己的胞姐辩解,只能把话题转开,“秋海,我不回去……”
秋海瞥了她一眼,“你要是不回去,那我就只能叫你姐来抓你了。”
月白不理他,紧连着下一句,“你得帮我瞒着。”
“什么?”秋海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非要凑月白近些,还要用手指在两人之间转转,“我、帮你?”他呵笑起身,“月白,你这是要我命啊……”
“你一只凤凰、又死不掉,”月白看着他说,“而且我姐也不会太为难你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不想帮你瞒啊……”秋海都给她弄笑了,“白白,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怕你被人骗……”
月白看他,“我不会被她骗的。”
“……你这听起来就像已经‘被骗’了,”秋海环起手来,“我是真的不明白,柬衣对你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他微微蹙眉,“她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维护她?”
“我没有。”
“你如果没有,那你在拿到‘长夜’的一瞬间就应该回去。”秋海的声音沉了些,“你是想看看她要做什么、还是想再欣赏一下她的作品?不论哪一个……月白、这都是引你入局的戏码。”
月白无言,只是静静看他。秋海的眼中露出无奈,好言相劝,“月白,回去吧。”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
“我知道你担心我,”月白不能否认友人的好意,“但我可以保护自己。”她面对秋海,“那样的事、不会再出了。”
“……”以前的事是秋海心里的痛。他没办法回忆月白半死不活的样子,哪怕触碰都会让他失去笑意。他冷着脸说,“我们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月白太强了,强到没有人会担心她。可当大家眼睁睁得看着她的心口开出一个洞来,那份空洞又何尝不是蔓延到了他们身上?
月白能理解那种“杯弓蛇影”的恐慌,她自己也受尽其扰。那只总惹祸的小狐狸现在还在外面乱跑,留给她的最后一面都是满身覆血的样子。
月白担心她,还答应了她要回去跟她解释。大人不能食言。大人要回到她的身边。
想定的月白直面秋海,轻轻一句,“秋海,我们打一场吧。”
“啊?”秋海没反应过来,胸前的双手松了松,“什么?”怎么就跳去“打一场”?
月白没有重复,只是继续,“你赢了我就跟你回去,若是我赢了……”她看向他,“你帮我瞒过去。”
“……”秋海脸都要皱起来,“我才不跟你动手。”
“你怕自己‘趁人之危’?”月白向他走近一步,搭上他的手臂,“那这样吧,你来提供魂力,我们打三三四。”
三分给秋海,三分给月白,还有四分留来做结界。
“……”秋海盯着她,表情有点不太对。
然而冷淡的月白怎么会因为他的沉默动容,自管自得说,“你还欠我很多人情,现在正是还的时候。我的要求有三:第一、回去之后不能把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第二、有任何人找我都替我挡住;第三、在我主动回去之前不要来找我。”
简而言之,给她打掩护、当她共犯。
“……”秋海抿出了个不太好看的表情,鼻子都皱了起来,“你这个叫冥顽不灵、自说自话……”
“反正我不想回去,”月白也干脆理直气壮起来,“你想带我走的话怎么也得跟我打一场,而我的条件就是这些。”
她的长夜嵌入偃城,神魂本质也因此与此世大阵纠缠一起作为支撑。秋海若是强行带走她可能会对她有所损伤,这才在这里苦口婆心。只可惜月白根本不听他话,还说什么“打一场”……
秋海可不觉得路只有这条,“我还可以找你姐……”
“你之前弄坏了我姐的‘常木舟’,还是我替你修好瞒下来的。”月白也环起手,“你想阿青知道么?”
“……”当然不想。秋海讪讪,“你这叫威胁。”
“我这叫交易。”月白笑了笑,说,“怎么样、打不打?”
“……”打是可以打,但这个理由……
秋海倒也没真怕竹青因为“常木舟”杀他个几百次,可月白都说到这种“耍赖”的份儿上、也是表达了某种态度。他是真的无奈,“月白,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
月白没有答,手中现了一个黑色的圈。
***
秋海对月白的胜负记录更新,从三百八十二负一胜变作三百八十三负一胜。
月白踢了下秋海的腿,弯着身、笑问,“要不,我帮你把那‘一胜’抹了?”
“走开。”秋海腿一勾,但没碰到月白。他在地上躺成了个“大”字,眼睛幽怨得看着某人,“你这叫‘耍赖’!”
连放三招“夜神”并且完全没费自己魂力的月白神清气爽,往他身边一坐、拍了下秋海伸开的手,“愿赌服输。”
秋海瞪了她一眼,认命得吐了口气。
这场打斗以神魂契约作为前提,秋海再不情愿、输了也只能按着月白所说行事。他又瞪了月白一眼,“你迟早被柬衣骗死。”
这怨念的语气让月白都笑了,“她没骗我。”
“……没骗你?”秋海看她的角度正好翻个白眼,“那是耍你咯?”
月白低头笑了笑,没回答。
秋海看她这副表情,叹了口气、好好躺平,“我知道柬衣伤不了你,但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回看月白的眼光柔和一些,“月白,不能再来一次了。”
“我知道。”月白低着头说,“我不会的。”
真的不会么?
秋海对这个结论有疑,转了个身侧过来,一只手撑着脑袋,“说真的,你为什么留下来?”
月白在拿回长夜的时候应该就能离开,为什么她选择了留在这个地方?
秋海想到了什么,“是因为那个小姑娘?”
月白想了一下,摇头。
秋海看着她往后靠,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身体。余光中的幽暗慢慢褪去,他们躺着的地方变作了葱郁的草地。不远处有成片的树林飘着粉色的花,有几片乘着微风飘到了他们的面前。月白好像仰头正看着一片,幽幽说道,“我想看看这里。”
这里。
秋海的目光从月白身旁离开,顺着风的方向去了远一些的地方。那里有天有云、清澈明亮,山川交融、人间熙攘。秋海能懂一些月白的欣赏,可他也不免猜测。
“因为柬衣?”
“……有她的原因。”完全否认是在骗人,月白并不避讳提及“柬衣”,“当初我们花了这么多精力创造的地方被她一朝毁去,可她却又一个人再弄一个……我不明白她到底是要干什么,也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她顿了一下,又对秋海浅笑,“但‘这里’本身,也很有魅力。”
因创造而生、但又生生不息;这里已经是属于它自己的一番天地,各司其职、各有所则。
秋海隐隐约约能懂,可要他说也说不太出来,只能问月白,“因为和我们不同?”
说是不同又没有那么彻底。月白想了想,“因为这里是被‘创造’出来的。”
强到可以毁灭一切的月白追寻起了另一个方向,这跟当年的事件几乎如出一辙。秋海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月白,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月白低垂了眉眼,浅浅得笑,“是没有什么特别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别,证明的只是一种能力的存在。月白看到了觉得高兴,仅此而已。
秋海看着她,知道自己这个看似冷淡的妹妹实则有一颗火热的心。那里有着以强大作为保护的天真,让她可以无所畏惧得去追寻。秋海有时候很羡慕,便想去保护。可月白此时的不需要让他有些无奈,只能问问问题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没有什么特别……那跟你们原来做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月白垂眸,用指尖晃了一下身旁的青草,“这里的人更弱吧。”
“……”确实。
“柬衣没有给他们使用魂力的能力。”月白拔下了一根青草,拈在指尖,“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伤害到我们。”
“……”这句话好像有点意思。秋海撑起身子问道,“以前的那些可以?”他怎么不记得?
“……有这个潜力,”月白轻声说,转了转手里的草,“但其实几乎不可能……”
也是,月白强成这副狗样子。
秋海正要点头,月白那边又幽幽飘来一句,“可是柬衣觉得,那样的潜力、也是一种威胁。”
“威胁?”秋海听着就觉得奇怪,“什么威胁?”
月白跟他的想法差不多,只觉得这是什么无稽之谈。然而那时候的柬衣对此很认真,还试图说服她,“月白,人是很贪婪。你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就会越要越多。总有一天他们会想要来夺取我们的位置,你不能对他们没有防备!”
月白不以为然,依旧与无夜境的人走得很近。
她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某种骄傲,在可能的范围内倾囊相授。其结果是真的有人成长到了可以伤她的地步,在一场切磋里划破了她魂体时的皮肤。月白很高兴,柬衣却把这件事当作了一种启示。
也不管月白是不是放了一片汪洋的水,柬衣执拗得认为那些人不能再留。
秋海还是第一次听月白提起那一次事件的开端,听着听着坐了起来。他手肘搁在膝盖上,脑袋放在手掌里,想了一会儿,“我好像……也能理解。”如果有人可能会伤到月白,他也是会出手的。“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因为‘威胁’就要毁去么?”月白给他指了出来,“那我们为什么不杀光天下人?”
秋海想了想,没有得出答案。他觉得有些纠结,脸又皱了起来,“杀光这种事……我们也没那么嗜血好杀吧……?”
月白又轻轻得问,“那为什么柬衣可以在‘无夜’大开杀戒呢?”
“……”这个事情秋海也一直不太懂,“我也不知道,她平常也不像那样的人……”这已经是个千年之谜,秋海放弃。只是他抬头是又见了月白的微笑,“你知道了?”
月白点了点头,“因为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
“什么意思?”
“因为他们是被我们创造出来的,所以我们可以对他们随意处置。”月白放下了手中的草,“柬衣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秋海体会了一下,好像也不是不能明白。“你不这样觉得?”
“……”月白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不这样觉得。”她反问秋海,“秋海,那你会这样觉得么?”
“……”秋海想了想,摇头,“‘我的’归‘我的’,但随意处置……好像也不太好。”
月白又问,“那你觉得、我们特别么?”
“……哈?特别什么?”秋海摊手耸肩,“特别能挨打么?”他挥挥手,“三百八十三负的男人没有资格说自己特别,我很普通。”他顿一顿,又叹口气,“但我们这样觉得有什么用呢?事实是你强到爆炸,我也基本无人能敌。我们那一圈随便拎一个过来都可以随意灭世,你说我们不特别、那还有谁特别?”
月白没说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秋海撑着脑袋笑道,“你想要‘特别’但是不傲慢,对待他们要平等兼爱……可是月白,你这样想、别人不一定这样信啊……”
“他们怎么信与我无关,”月白说,“我也没有这么良善。”平等兼爱什么的、做不到。
月白实际还是个冷淡的人,甚至自我到了某种地步。她想做的都是她想做的,与他人无关、也不会为了他人妥协。只是她在乎和看重的东西少,所以才显得稍微随和一些。秋海撑着脑袋看她,突然一笑,“其实你跟那个小姑娘、也算是挺配的。”
“……?”月白看他一眼,意识到了什么,“你去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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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秋海点头,“聊了会儿天……”他面上的笑容稍稍沉了些,大概是对方的经历让他也很难去轻松得调侃。“她也是挺不容易……可惜了。”
“……”月白看他,心里的感受有点奇妙。秋海很少会有这样的感慨,而她却还不知道季无念真正的经历……
“嗯?”秋海注意到她的眼神,硬生生从月白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情绪。他笑着凑前,“说来月白,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的过去啊?要不要我告诉……”
“不必。”
“诶?”秋海有些惊讶,月白居然会拒绝。“你不想知道么?”
想,但不是从秋海的嘴里。
月白看向他,凉凉一句,“我自己会查。”
“会查”两个字就很微妙。秋海哈哈大笑,“月白,你也有今天!”
这句话实在太幸灾乐祸,说得月白站起了身、又踢他一下。秋海故作夸张得倒地,被月白凉凉一问,“你什么时候走?”
“……哇、你这太也见色忘友了!?”秋海侧躺地上,双手还护在胸前,脸上的笑容大大的, “我就不能多玩两天……”
腿上又被顶了一下,秋海夸张得大喊了一声。
“……”月白都懒得理他,“快点滚。”
“……哇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呀!?”秋海故意苦起一张脸,手还在眼角做作得卷一卷,“哥哥我好伤心啊……”他“抽泣”两下,“我的西皮被拆了不说,我妹妹还对我恶语相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戏精。
月白看不下去了,丢了一块白手帕就走。
身后的秋海捡起道具,做作得在眼角点了两下,撑起身体又追了上去。他还没停下那假哭,手帕左点右点得愣是没挤出一滴泪来。他也不尴尬,就跟着硬说,“妹妹呀,你拆我西皮没关系,哥哥我不怪你。但你一定要擦亮眼睛,谈恋爱不可以上头的。”
月白鸡皮疙瘩都快给他弄出来了,往旁边躲了一步,“知道了,快走。”
秋海跟上一步,贱兮兮得就凑在她身边,“白白我跟你说呀,女人呀、心思很多的。你要是发现对方有什么不对劲,一定要赶紧离开的,晓得伐?”
觉得他话里有话,月白停下脚步,问他一句,“她怎么了?”
“她吧……”秋海本来还想用那种贱贱的语气,可仔细想想又放弃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好说,“她吧、没有看上去的这么阳光,心里有点……”秋海有点找不到词,就换一种说法,“她经历的太多了,心里很悲观,也很容易放弃……”秋海觉得要给月白提个醒,“你不会是她的全部,她完全会因为其他的事物离开你……”
“……”月白沉默一下,抿了抿唇。
“你也别想太多,”秋海想要安慰,“她至少现在还是很……”
“就这?”月白打断他,眉间微微蹙起,“你说她‘不对劲’,就这?”
“……那不然呢?”秋海眨眨眼,“总不能说她很‘可怜’,‘可怜’到心理变.态吧……”
好像也有这样的趋势,但秋海说不出口。
月白不喜欢“可怜”这个词语,转身对秋海说,“秋海,不要可怜她。”
“……啊?”秋海没反应过来。
“不要可怜她。”月白的话放轻了,连着她的眼眸也软下来,“‘可怜’,是对她的侮辱。”
她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不要去否定她的信念。
秋海听懂了意思,倒也没有什么抵触的心理,只是低低一笑。他走上前来,拍了下月白的肩,“你啊,栽了。”
月白没否认,又被拍了两下。
“竹青揍你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要去围观。”
***
秋海走了,月白终于可以从偃城的空间里出来。她一步踏进了黄沙,在脚底陷落的时候吐了口气。
“九一。”
“……我在。”九一的声音怯生生得响起来。
“她人呢?”
九一闻言一愣,又有些愧疚又有些疑惑,“你还要去找她么……?”
“为何不去?”月白左右看看,四边都是无尽起伏的黄沙。脑袋上还有顶着的烈日,月白不是很想在这儿久待。“她在哪儿?”
九一没有给出回答,反而低落了语气,“月白、你是不是……回去比较好啊?”
回去、不要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月白从一开始就不情不愿,现在还好像走在了一条会伤她的路上。九一没有完全听懂,但他能联系起月白一直受得苦难。他不希望宿主因此踏入陷阱,所以……
“她在哪儿?”月白问得有些不耐烦,“算了。”她自己找。
“月白……”
“你没听秋海说么?”月白边找人边回,“我是自己留下的。”
怎么跑魔界去了?
“可是……”
九一“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什么东西来,月白才没有这个闲情等他。手上一挥,沙面上出现了一个传送阵。月白往上一踩,瞬间把自己拉出了炎热金黄的沙漠……
……进入了阴诡黑红的地狱。
九一的“可是”停止了,连着的还有月白全身的动作。她呆愣得站在那里,以一个微俯的角度看向阴影里的人。
那人蜷缩着,手脚呈现了一种诡异的姿态。里面的骨骼好像撑不起皮肉,又有哪里撑得太起。沁着血的骨刺从皮肤里钻出,满满占据了袖口能看到的位置。
月白一瞬间不敢抬步,目光竟不由自主得挪到了地上的花纹。
那个圆形纹案的颜色要比地砖的更深,可好多缝隙都已经被结块的鲜血覆盖。月白看不清楚,又慢慢抬了头。
墙上还有完整的图案不受影响,月白从中读出了八字豪语。
破天弑神,唯我独尊。
而为此目的、必有所牲;其中一祭,便是她的季小狐狸。
……开什么玩笑!?
月白只觉得胸口发紧,好像每一步踏过去都是在撕碎她的骨骼肌肉。待她终于走到那人身边,月白甚至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想要抱她的双手颤抖着、染了地上的血。月白翻过手掌,突然看自己的指节、有些发晕。
这些血……这些血!
月白猛地握紧双拳,指尖都刺痛皮肉。她咬了咬牙,掌心泛起金光。
片刻后的人终于能被抱起,月白双手拢着她,一瞬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踌躇间、她看到了季无念颤抖的双唇。月白贴过去听,只是气音。
“大人……”她说,“我等着了……”
那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断了。
月白后来知道那是她自己的理智、以及对于能力的控制。她在盛怒间灭了半个魔界,把几千里的土地化作了平坦。
秋海走的时候承诺了会替她承担所有身体负担。现在的月白、已经没有了之前体虚的问题。这样的月白无疑是可怕的,她完全知道自己能做到怎么样的程度。
“神上”的傲慢也在她的身上存在,对于弱小的关注也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永远不会像季无念那样……
更不要说把她害成那样的、很有可能是月白的造物……大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被情绪冲懵了的月白给自己寻了一个很好的由头,美其名曰要“想想季无念当时跳崖”的情景。她把自己放在了九思崖,慢慢得从各种人那里了解季无念这段时间的经历。她被夺丹后的虚弱,她在大殿上的失声痛哭,她跳下悬崖时的疲惫无望,她在逃离时的徘徊迷茫。在山里的季无念好像是重新获得了什么,但月白借六离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某种更加深沉的放弃。
这世间不负她,所以她不要了自己。
之后的一切都在印证月白的感觉,没有她的季无念好像只把自己当成了道具。一切都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而她所有的困境、可能都因月白而起。
无夜是她建造的,无夜是她毁去的。魔尊的怨恨向神而来,承受的却是无端特别的无念。
凭什么?
月白从心底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世间可以对她如此?
凭什么所有的痛楚要她来承担?
凭什么她要如此努力?凭什么自己不在她身旁?
愤怒的鲜红里开出了自责的白花,枝条有刺、瓣叶如刀。月白想起了之前被剜心的经历,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又有个洞。
鲜血淋漓的时候脚步声传来,月白回身去看。
出现的人脏兮兮的,头发有些乱,身上还有泥。她的气息不太稳当,手上的布条渗着血又沾着土……
为什么又受伤了?
月白搞不懂、月白想不通。胸口的空洞洒洒得淋着血,生长出来的血肉又被白花削掉。疼痛感让她生生得不舒服,激起的怒意让她想拒绝眼前人的接近。
然而推拒的手举不起来,她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被季无念抱在怀里。
久违的触感让她紧绷了身体,拉紧的肌肉在告诉她应该做些什么。满溢的情绪说着不许,月白咬着牙、生着气。
可她说,“我好想你。”
没有一丝埋怨,不存一分低落。她就这样安心的靠着自己,满是欢欣。
月白没有动,可有什么松了劲。
没有得到回应的季无念稍稍离开,以灿烂的笑脸面对大人绷着的表情。她从见到自己开始就不太开心,此时更是挤着眉、皱着鼻、抿着嘴……
流着泪。
季无念想起了自己难过时、月白总笑。现在看见月白大人的眼泪,她竟也有一种欢愉从心底而生。那像是某种植物生长,爬满心房,覆盖了所有黑暗之后、又开出绽然的芬芳。
那花是带点银光的白色,就像眼前的月白一样。
伸出去的手被撩开也没关系,肢体上似有似无的躲避也不伤人。大人此时的恶狠充满别扭,一定是自己毫不遮掩的笑声把她激成了这样。
没有任何愧疚的季无念毫无诚意得雀跃“自责”。
哎呀,把月白大人气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