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无念幕间·未雨绸缪
仙门开会一向冗长而无趣,季无念自己百无聊赖、也看得出月白兴致缺缺。这位大人一点也不在乎厅里的诸多目光,“没意思”这三个字就干干脆脆得写在了脸上。要不是为了形象,季无念觉得她可能都会打个哈欠、直接睡过去。
所以说……为什么一定要来啊?
季无念也是不懂月白。如果是为了她,提前和她说一声也是好的,这般自作主张……多多少少会引来祸事。
薛轻和甘乾的发难情理之中,季无念可不想让月白大人当众与他们动手。三清的立场是一方面,月白那虚虚的身体也不适合正面冲突。虽然月白可能并不在意,但她是吃过被仙门记恨的苦的。如果月白的身体一直像她展现出来的这般虚弱,与众人为敌绝不是明智之举……
惹大人不快也没办法,她至少不能在这个场合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这个话要告诉月白,她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来证明自己?
六离师兄还在一旁轻言安抚,月白什么也没说,但看得出来、心情不太美丽。季无念想到她在殿上的杀意,低下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月白应该是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的,所以面对那些挑衅会直接用力量回应。可硬碰硬的结局会是两败俱伤,季无念并不想看到……
这样质疑月白的话……大人反而会更加生气的吧?
月白的态度说明了一切,季无念也不想去激她。讨好的话语顺之出口,也正好季无念想借着这个时机做点事情,所以就这样把责任揽下。她喜闻乐见得看着月白对她抒发怨气,而不是将怒火向着仙门去。这多少有点恃宠而骄,她自己知道,所以之后被大人扔出山门也毫无怨言。而月白对她的宠溺也显而易见,就算面色不善,大人也不会吝啬温柔。
季无念缩在月白怀里,回想起白日与木辛木长的对战。薛轻的出手是她的疏忽,而一时的心软也差点让她付出了代价。
尽管薛师姐说她未有杀心,季无念还是有些懊恼自己。
……没长进。
这种刹那间的仁心最是浪费生命,季无念不知道在这样的“善意”下多少次冲动得死去。既然决定了残酷就不该摇摆不定,对方死就死了,跟她……
有关系,但这也是她自己选择背负的罪孽。
……说到底,还是因为事态改变造成了一瞬间的无措,季无念反省自己、又把自己往月白的怀里送了一些。
改变、肯定是因为身旁这个人吧。
季无念不知道她对薛轻说了什么,但一定是能让这位师姐产生动摇的话语。她曾经很多次因身怀魔气被薛师姐大义灭亲,这次的放过、一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月白、真的带来了很多。
从魔气的控制到天问的眼睛,季无念接受着月白的帮助,感激之余、心里也变得有点空荡。
这些事……她从来都没有做到过。
无论如何挣扎、无论如何努力,她还是很难在魔气爆发的时候保持理智,也没有办法保证天问的安全。她每一次都在“不得不”的放弃,每一次、也都只是用尽全力的苟延残喘。可这些词在月白那里是不存在的。她确实体质虚弱,但季无念也看得出来、她并不觉得艰难。
……也好吧,这本就是与月白无关的事情。大人不会知道她做的这些事里有季无念的多少性命,也不用知道季无念是如何得羡慕与憧憬。她可以继续保持着她的“不情不愿”,只在她想要的时候、提供她想提供的帮助。
……那为什么、自己不把所有都告诉她呢?
送走柏怀后,季无念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愣。她不知道回去的时候会不会见到月白,想见到、又没有那么想见到。
她是没有告诉月白自己来了苏杭的,如果大人会知道、还能这么精准的找到自己,那是不是也说明、自己的任何行踪她都了若指掌?
……其实也不用有所怀疑,月白在这方面的能力、她不是早就领教过了么?
“闭月,都叫你别看着人家发愣了。”
阻止了旧人的失礼,季无念一步跨到月白身边。抱着孩子的大人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但可能是她太好看了,季无念心中的阴云竟一下子散了开去。
在一起的时候便别想这么多,季无念在她身边时的愉快、也都是真实的。
“又算计我?”
嗯?
季无念也不知这话从哪儿冒出来的,反应了一会儿才知月白说的是指柏怀。大人显然是不满的,但不满的好像也不是她放走柏怀的这个行为。她也不知道月白是如何知道柏怀的,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听出了一股子幽怨,反正她开始解释的时候月白听得认真,说了两句之后、大人的心情明显好了些。
……所以、她是想知道的?
不仅想知道,还想从自己的口中知道?
为什么?
月白明显对这些事不感兴趣,既不想跟仙门扯上关系、也不想与魔界为敌。大人跟妖皇的交往好像也都只是为了她,而其他的没事的时候……月白好像就只想呆在青临殿摸摸猫熊、或者出门逛逛闹市……
这几乎是养老一样的生活很符合月白“世外高人”的气质,可季无念从各种角度讲、无法陪伴。
她所求的一切都不可能在“无所事事”中得到,这条路的尽头甚至可能是她自己的死亡。月白喜欢的生活她不可能给她,季无念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大人跟着自己奔波……
……骗谁呢?
季无念在风雪中嘲笑自己,远远得看着月白与越之相谈甚欢。
曾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小辈现在衣衫褴褛,那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储君早就消失在了她的选择之中。坊间有传是她篡改了皇兄遗诏,舍弃了本该继承的三皇子、硬是把展鸿推上了皇位。
这是真的。
她的另一位侄子也是明君,但在魔气散溢的十几年前不好掌控,所以她换了展鸿、再引导另一人叛乱。剑拔弩张的战争其实并没有延续很久,因为她的介入、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最大的受益者是她这个策划人,那样混乱的情形、很适合她做一些不可让人知的事情。
送苏扬入魔界,一箭引得丛生发狂,给寻玉埋下怀疑的种子……她在那时候的作为里,甚至包括了劝死她的师尊。
这一切她都做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管这是重复了多少次的事情,其中危险、也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
可若是有月白、一切又会变得如何呢?
大人可以瞬间跨越千里,所以不用像她那样计算时间;大人奇药良多,所以不用像她那样带伤坚持;大人甚至可以收走魔气,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从根本上失去了意义。
……其实、她就是不想承认而已吧。
不想承认自己的无力,不想去面对月白带来的改变。就算大人的能力可以从本质上缓解她的处境,季无念也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去抹杀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果月白可以替她解决一切,那她又为什么要走到现在呢?如果月白可以替她做完一切,那她又要往哪个方向前进呢?如果这些事情真的从她手中流走,那她又真的能心安理得的、去面对这样高傲的月白么?
……多么可悲啊,这些给了她无尽痛苦的经历、竟然成了她活下去的支撑。
而这份支撑、在月白大人眼里,大概是十分无力的吧。
季无念站定,看了看圆镜所在的这个石室。她以前来都要先引谷岳人他们与怪物争斗,等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坐享其成。可就算引来了元婴魔修,要真正“杀死”那个怪物也需要她用去诸多灵力,甚至连内脏都要被冻伤的程度。这是为了让柳云霁解脱不得不付的代价,也是为了保护不远处的无辜之人。朝之越之就在山谷,而那座边塞之城、也就在附近……
作为结果,她每次到这里的时候、都是伤痕累累的……
“你要那镜子?”
季无念回神,第一反应是月白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直觉月白或许知道这里的一些隐密,试探的话语便本能一般得流出口中。
“既然要他们来破,那再等等吧。”
然而大人是不吃挑衅的,季无念笑了笑、还是先亮出了自己的手牌。她知道这里的结界对她无用,而砍去壁画之后结界也会失去效果。虽说这是为谷岳人他们提供了方便,但多留他们一点精力、后面对付“怪物”也不是不行。
月白倒也愿意随着她的计划,直接带着她回到了山洞洞口。从这里的开始的一切她便都熟悉了,接下来的事、就是按部就班。
谷岳人、常冕、谢行……再加一个直接被“怪物”吞噬的倒霉蛋。他们被寻玉派遣来此,径直成了她的工具,助她斩杀“怪物”、亦助她夺得“秘宝”。
她知道许多这样的宝物和阵法,都是魔尊之后会去收集和使用的东西。据说这个和他的某个大计划有关,季无念到现在还不知全貌,只是前后联想、这些东西必然是与那隐秘魔气有关。
他想要的东西就不能让他得到,季无念为了不让魔尊的计划顺利,也是花了很多的时间去一件件寻找和攻破……
“我做的。”
啊?什么意思?
“被人偷走了。”
……偷走了?
季无念飞速得消化这两条信息,脑子里千万条思绪奔涌。魔尊要的东西是月白做的,月白的东西被偷走了,他们两人都可以操控那隐密魔气,月白还知道这魔气是从法阵而出、而非圆镜而出……
月白看着也不是很生气的样子,那……
“那建这法阵之人,或许就是偷你法宝之人……大人要寻他么?”
你要寻魔尊么?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慢慢找吧。不着急。”
……不着急?那是无所谓么?
“找到了……要做什么呢?”
你会与他站在统一战线么,还是……?
“揍一顿。”
“……”揍一顿?就仅仅、只是揍一顿么?
季无念瞬间觉得讽刺,但还是克制了语气,“打得过么?”
“总有办法。”
……什么办法?
季无念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月白,刹那间只觉得心口那处空了一块。之前月白剜她心口的梦境映在眼帘。走近月白的时候,她竟真的觉得有什么东西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可疼痛不会阻止她的笑容,她早已习惯。
“月白,你接近我、是为了找他么?”
你是知道的是么?知道我的“特别”,知道我能“为他所用”,所以才会对我这样“感兴趣”、所以才会总在我的身边……
如果是那样……月白、如果是那样……
“我接近你?”
季无念愣住,不明白为什么月白的脸色反而变得难看。她理所当然得一“嗯”,肩口却被狠狠推了一下。
“你好好想想……是谁把我打伤、还带回三清?”
……是她。
“是谁一定要我留在山上养伤、还不许我下山?”
……虽然是她,可……
“又是谁当中宣称我已是其弟子,连条后路都没给我留?”
……尽管也是她,可是……
“吃饭、练剑、修习,读书、弹琴、点星,到底是谁有事没事贴过来,要亲要抱?”
……这些事确实也是她做的没错,但是……
“师尊,我们之间、是谁接近谁?”
……那、应该还是“你接近我”吧?
初遇的那一剑偏得那么蹊跷,大人的实力又绝对可以向她反抗。她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甚至可能完全是因为月白的默许,而她现在这样倒打一耙……
……好像也有点道理?
季无念被月白冲天的怨气糊了眼睛,竟然分不出来了。大人确实从一开始就表明了对她的抗拒,虽然没有过度的反抗、但她那记仇的小心思也没少折腾自己。季无念知道月白对她没有恶意,只是她与魔尊的瓜葛……
仅仅是“揍一顿”的态度并不与季无念在同一战线,大人的轻松态度她能理解、但大概……无法共鸣。
……还是、先搁置吧。
季无念无意与月白进入更深的关系,也就不觉得她们需要去交流这样的立场。月白想做什么都可以,她并没有资格去拉着大人去陪她对抗魔尊。若大人真能揍他一顿也是好的,至少能剥夺他杀掉自己的能力……
那样深沉的恐惧与憎恨,无力和绝望,月白是不会懂的吧。
季无念不需要她懂,也不需要她做任何事。月白能陪着她都算是她的幸运,至于其他的……
她不敢奢求,却总是被月白塞入各种奇迹。
她有多久、没有见到有个人样的柳云霁了?
好久好久了,她似乎困在了柳姨向她许愿的那天。这个受尽折磨的女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她的孩子,就算在自己失去理智、失去身体的情况下,她依旧放了季无念一马、把手插进了自己的咽喉。
那么那么多次,季无念帮助的唯一手段就是屠戮。杀掉这个已经没有意识的女人,杀掉一个从来不想伤害她的亲切长辈。
多多少少,季无念是难过的。
麻木不代表无情,季无念以前就算把她剁成肉块,也会在散落的寒凉中驻足。她会跟柳姨说一句“沉凝很好”,但封闭的空间里、她也知道只有她自己听。
……难道这回、她竟能把沉凝还回去了么?
这是真的么?
季无念仰头,看着雪籽漫天。一粒一粒的白点模糊得连成一片,连月色都被它们染晕了。季无念看不清,只觉得热。
划过脸颊的泪水很热,靠在身边的孩子很热,就连刚刚被掏空了的胸口、竟也似着了一般烧匀了。
多出来的材料是柳云霁的性命,是季无念无法救她的自责与遗憾。月白不知从哪儿得知了秘诀,竟然就这样、帮她补了上。
为什么?
“月白……”季无念坐在床边,轻轻唤着另一人的名字。
月白的眉头紧紧皱着,蜷缩的身体到处都写着不舒服。季无念的呼唤她也没有回应,唯有在输入冰凉的灵力时,月白才稍稍的、松开了挤着的眉间。
还有些波澜的小处被一对柔软贴近,季无念闭上眼睛,用嘴角的弧度亲吻,用眉间的褶皱质问。
月白啊,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天材地宝你有,功法秘籍你有,通天遁地的能力你不缺,世间隐密好像也逃不过你的法眼。我不过是个困在时间里的无能之人,你对我如此这般、究竟是想要得到什么呢?
我的人么?我的心么?我知道的情报么?我拥有的秘宝么?
那些对你而言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么?真的值得你现在的付出么?
……我不知道、但我是愿意给的。
身体任你索取,心脏写你名字,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尽量告知,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只是求你……不要让我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