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不被公开处刑

第239章 离她远点。

所谓神者,万无一念。


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空虚的概念,十分适合这过于空虚的黑暗。季无念沉在里面,脑子都是空洞的,完全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她自己似在漂浮、漫无目的,所以……


啊、有光。


眼前的光明突然刺眼,季无念刹那间被拉出舒适的虚无。胸口的压力一下让她说不出话来,双手好像断了一般。灼热的烧感在吞噬她的皮肤,内里的经脉似乎全被炸开。她在无法动弹中还有一处明显的空洞,又凉……


又痛。


“哈啊!”


睡梦中的人猛地惊醒,喘息中流下了豆大的汗珠。她的眼前模糊,手一直在抖。口中液体流动的感觉似有堆积,她下意识的一口吞咽,差点又把自己的呼吸堵住。


“无念!”六离赶紧跑过来,将趴在床边的季无念按回去,“无念你没事吧!”


季无念到刚刚都一直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


“无念!”六离也没空想这么多。他看季无念的指甲都快掐进自己肉里,连忙去拉她的手……


“啪!”


六离捂住自己被打开的手,第一次见到如此惊恐的季无念。她死死缩住自己被碰到的手背,犹如一只守护伤处的兽。


还好这样大开的动作也让她看到了同样惊讶的六离,冥冥中唤回她一分理智来。她认出了眼前的人,只是心口还在狂跳。季无念闭上眼睛,吞咽一口,甚至舔了舔嘴唇。她的手回到了自己腹部,似乎这样便能缓解刚刚的疼痛。


没事了、月白替她治好了,没事了……


季无念长呼一口气去,垂头顿了顿,再睁眼时便已温和,“师……”


声音有些哑,好像许久没有说话。


“啊……”六离反应过来,也不去管自己的手了。他转身跑了几步,再回来时便带了一个杯子,“无念,你先喝点水……”


这水温热,飘出一丝烟气。


温暖过喉,季无念缓缓呼出一口气去。气雾生长,与杯中升气的水烟混在一起。季无念终于感觉自己心口处的跳动平缓,舒服了一些。


六离看季无念安静下来,将水杯挪开、坐到了床边。他稍稍放心了一些,看着季无念浅笑,“你可算是醒了……这都快半个月了……”


半个月?


季无念有些没概念,一下子回忆又有些模糊。她看了看四周,说话弱但也顺畅了些,“这里……是三清……?”


“是啊,这是在百草峰。”六离伸出右手,将床边上备好的毯子抖开。他的左手有些不方便,便用灵力操控着给季无念披上,“你内伤太重,师兄便让我先把你带回来医治……”他的目光落在季无念的腹部,语气尽量得不要停顿。他还要笑,“你先养养,这段时日、就不要胡来了……”


以温柔著称的仙长此时映着烛光,脸部的线条愈发的柔和。季无念的眼睛下放,亦注意到了另一处过高的弧度。她抿了唇,“师兄,你的手……”


六离微怔,左臂有一瞬间的后撤,却又在控制之中慢慢前移。他宽大的袖口没有将伤口露出,只是那自肩部下行的游鱼掉了瀑布。六离干脆将手臂横住,微微一笑,“没事的,伤口已止住了。”


伤口止住了、便没事了么?


季无念不自觉得收紧了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她的手又环在了腹。她皱起了眉,很轻柔得问,“这是怎么……”


“不小心罢了。”六离将左臂收回,用右手搭在季无念的手臂上。掌下略低的体温刺了他的心,可六离此时也只能笑,“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自己……其他的、就别担心了……”


养好自己?


季无念微微垂首,目光柔和得看着过于灼热的地方。她自己的身体她知道,就算月白当时补住了腹部缺口,被碾碎的内丹也没有生回。更不要说大人那时候还明显得有些急促,她内里那些损害经脉的伤必然也没有细细修补……


以修仙而言她算是废了,但废得撤不彻底就要取决于她的下一个问题。


“师兄……”季无念抬起头来,浅浅笑着,带几分气力不足的虚弱,“月白呢?”


“……”这个问题的出现或早或晚,六离在她昏迷时就在思考回答。可即便如此,以温柔著称的仙长还是觉得措手不及,竟选择了回避,“无念,你还是先好好养着,月白姑娘她……”


“师兄,”季无念柔声打断,依旧笑得浅,“那日的事我多少记得……你如实告诉我便好……”


不要瞒、不要藏,告诉她。


这调皮的师妹甚少有这样温婉的表情,六离在一个瞬间觉得她好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可这样的温婉泛着无力,是她一身重伤的结果。六离有几分挣扎,表现为沉默。


“……”季无念低头,轻轻笑了一声气,“师兄……可是不信我了?”


也是啊……隐瞒身份,隐藏能力,隐瞒知识,隐瞒关系。季无念的绛绡伪装被当场拆穿,也不知蒲时有没有告诉他们“凌洲”身份……她还有更加惹人疑的举动,不信她、也是自然……


“……并非如此。”六离看她,少见她这样失落得低头。那双眼睛似是低在了阴影里,烛光的角度竟是映亮了那浅色的唇。季无念太阳一般的人物,此刻却还是因失血过多发冷……


六离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那日你与那恶兽‘消失’之后,魔尊也失了踪影。因为看见了偃城破口修复,我们便想你有没有可能是进去了……”六离说得有些沉重,带了当时生死不知的恐慌。他稳了稳,“就在我们搜寻进入之法的时候,魔尊突然出现,手中似是拿了什么器具……而后偃城变化,成了一座仙岛的模样,可我仙门弟子中却突然有人暴血而亡……我这只手,也是那时……”


六离没有多说,继续,“后来月白姑娘出现,将结界内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应战。我们这才意识到那里有另外一头恶兽,但好像能力有些不同……”见她面露沉色,六离察觉到什么,“无念、你知道?”


“……月白提过……”季无念并不想在这里说细节,再问,“之后呢?”


六离此时也不追问,便将月白吹笛御龙的场景描绘给她。骨龙巨大,身形灵活,月白的诸多表现他都提了,最后归作一句感慨,“月白姑娘之能……当真是我等难及。”


那是自然啊……


季无念的感慨亦不出声,只是顿了顿,请六离继续。


“之后魔尊偷袭姑娘,竟得了手……”他能感受到季无念的一瞬紧张,连忙跟到,“不过月白姑娘也有人相帮……那人自称她三哥,名唤秋海……”


秋海?没听过的名字啊……


季无念将这信息先存,听六离继续。只是他的师兄提到秋海显然有些踌躇,某种撕扯写在他皱起的眉间。


“……师兄?”


“……”六离回神,没有继续,反而是提了问题,“无念,你可在月白姑娘那里听过……‘神’?”


神。


“……月白似乎别称‘夜神’……”季无念回,答得有些宽泛,“所谓‘神’……便是指厉害的人吧……”


这样说好像并没有错,可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回答。六离在那些对话里得到的是某种更为具体的概念,又无人能将其说出。


或许魔尊会更知道一些,但他、此时也回答不了了。


“……那名叫秋海的男子一击致命,将魔尊灼烧成灰……”六离这样说的时候双目向下,其中的复杂又不知该怎么说。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真的想起来、又似乎令人后怕。


秋海说要展现“什么是神”,可当时在场的人却没有感知到一丝灵力、一丝威压。他们只看见了天空灼烧,红云燃金,一切似是自然自发,没有半点力量的印记。


他们只能依靠最普通的五感,去看红霞卷落、去听魔尊哀燃。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没有人感觉到了一丝杀气或是异样。所有的一切只是发生,无人可知其奥妙。


唯一确定的是,不可一世的魔尊死了。在他们面前被灼烧,化作飘下的黑点,死了。


“不要自不量力了。”这样说的人抱着月白,完全丧失了第一面的亲和随意,“你们再来,就别怪我燃尽此世……”


那一个瞬间,无人怀疑他能做到。


“……然后,他便带着月白姑娘和偃城消失了。”六离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季无念的表情。师妹很平静,似乎在有什么思考。六离拍了拍她的手,“我们找到你、是在沙漠之中……那片花海也不见了,你就躺在当中……”


季无念点了点头,眼睛还在之前的思绪,回六离这个话题便有些心不在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会在那里的……”


“……不知道就不知道,”六离并不惊讶于这个答案,只是浅浅得笑着,并不希望给季无念什么压力,“你现在还是要先休息,有什么事……等你好一些再说……”


好一些?


季无念对这个“好一些”并无期盼,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是愿意承下师兄的好意。他们之后可能不太会有这样和睦的对话,在能享受的时候、还是多向师兄撒撒娇吧……


这样想的季无念理所应当得接受了六离的放过,也不会去多想为何师兄没有问她身份的问题。反正她现在是逃不出三清门的,就连从床上走到门边……


季无念看看距离,觉得够呛。


没有办法,那便好好躺躺。季无念看着竹制的天花板,颤抖的手自腹间挪到颈间。


那里本有一块会硌到手的蓝色水晶,可现在她握紧掌心、却只能将指甲塞进锁骨的皮肉。


再紧就会捏到气管,而她也没有了力气。


这个房间安静,响动的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季无念在被窝中感受到了腹中变暖,可鼻间又似乎有一股血气。


她稍稍抬了头,眼中好像能看到反着色的液体。


血在光下的颜色并不会鲜亮,反而是被周边黑暗吞噬了生气一般的深暗。她想到了被漆墨捅穿的那个瞬间,记忆里却都是对方肌肉松紧的触感。血从身体里流出去的感觉并不明显,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了多少的血。


她记得轻轻得抚上了自己,盖住了某处空洞。她的指尖还碰到了湿润的衣服,抬起来时便被暗红抹了纹路。


季无念记得那时摩挲了一下,湿湿的。


那个没见过的人也就是在那时推门出现,衣着华丽得与偃城格格不入,唯有一张臭着的脸跟这阴冷的死地相当。他推门的时候很急,一扫到她就踏步向她走来,嘴里还说着话。


“我说你,放过月白行不行啊……她被你折腾的……”


话跟着脚步戛然而止。那个人蹲在了她的面前,对上了她的目光,“怎么是个空壳?”


空壳?是什么意思?


季无念想问,可她不知道自己问出口没有。她记得自己的嘴是动了的,但那气音不知有没有形成有意义的句子。那人好像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她都无法再将注意力集中。不过最后那句话她还是听到了,硬生生得塞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给我离月白远点。”


后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现在醒来,听完师兄说的一切,她才能推测那人身份。那肯定就是秋海,自称“月白的三哥”。


大人很少提自己的身边人。除却她姐姐和柬衣,便只有一些笼统的“友人”。“三哥”实在是个陌生的概念,或许是月白不告诉她……?


……更有可能是月白不怎么在乎吧。


季无念光是听都能想到月白一脸的嫌弃。“三哥”那种写在全身的热络性格,大人绝对是避之不及……不过月白嫌弃归嫌弃,能被人抱着、大概也没有那么讨厌……


大人的不讨厌就是喜欢,月白与那位秋海、一定也是很亲近的。


……毕竟、都是“神上”嘛。


神上。


神。


“……呵。”


季无念蜷着,气声一出便带了腹部。正好她的双手也环在那里,便可以顺理成章得缩紧一些。


神。


深埋的头颅拉长了后颈,然而无人会去看那片细腻的肌肤。


那里的颤抖无人可查,那里的寒凉无人温暖。那里的曲折是她自己挑选的路,那里的颠簸也是她一手写就的谱。


月白已经给了她足够多的东西,这条路她可以……


……就算可以自己走,也一定要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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