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问仙》一
“……‘愿加九思,不远迷复’……”
季无念看着身后的的碑文,轻轻念出了其上的字。这八字简短,出自《抱朴子·内篇》。卷二《论仙》之中,有人与抱朴子辩论。他列出诸多论据,相告抱朴子,“愿加九思,不远迷复焉。”其意是要对方细细思考,莫要误入歧途。
季无念曾经以为这是师尊对她的期许,相告她步步为营、小心仔细。其意在“九思”,其重于摸索。可如今这碑文有了后续,重点便往后落,从“九思”去了“迷复”,从“推前”变了“拉返”。
一句“源则归处”叫她回头,一句“后有一渡”劝她心安。
师尊的拳拳告诫成了心疼呼喊。
无念啊,若是不想走了,就回来吧。
……可您都这么说了,我又怎么还能停下脚步?
“这个、就叫枷锁。”
季无念一愣,眼前慢慢出现个稀薄的人影。他乘月光而来,步步踩在云海。清红的衣衫在月下泛几分寒,可他的笑容却是泛暖。只可惜他身形化虚,总有几分阴凉感,这话也……
季无念收起手中薄纸,拍着衣服站起来,轻声回答,“便是枷锁,也是我自愿背负。”
“是么……?”来人笑道,步子看似踏上了九思崖的土地,实则半点交互没有。
季无念无言以对。她看了看来人,顺而恭身,“无念见过秋海神上。不知神上莅临,有何教诲?”
“教诲可不敢当,”秋海笑着,就这样看她,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下,你不会再见到月白了……”眼前的人有一点点的绷紧,秋海注意到了,笑着继续说,“我会带她回去,不会再允许她到这里来了。你若是有什么话想告诉她、我可以代为传达,但面……我就不让你们见了。”
……怎么听起来、好像还很大度的样子?
“本来就是大度啊,”秋海一环手,挑眉笑道,“要换阿青……你现在都成渣了。”
“……”她刚刚说出口了么?
季无念微微抬头,只见环着手的男子笑得露出了牙,“怎么?你到现在还不习惯?……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拍了下手,“对哦,月白可能读不了你的心思……”
月白、“读不了”?
“神上这是何意?”季无念直起身体,浅浅面对,“还请赐教。”
“嗯?”秋海还是笑,直直得面对她,“你不知道么?”他见季无念摇头,便笑着解释,“你有柬衣残魂,月白是读不了的。她以前给柬衣太多特权,估计都没收回来呢……”
柬衣?
“……神上、也认识柬衣?”
“那是自然。”秋海答得理所当然,“她跟月白一起长大的,跟我自然认识……不过先不说她……”秋海往前弯身,稍稍贴近季无念,“你就真没什么要跟月白说的?此后再无相会,你就没点反应?”
……要什么反应?
“多谢神上告知……?”季无念想来想去也就想出了这么个反应,至于要说的话……
“我没什么要说的话。”
“……这么绝情?”秋海惊讶得浮于表面,又有几分八卦的贱气,笑问,“你们好歹也经历了不少吧……都睡一起了……”
……这位神上怎么有点没正形?
季无念上下看了看他,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好笑。她便也干脆放松些,反问道,“睡一起了,便要有话说么?”
“倒是也不必要……”秋海一只手托着下巴,还真思考起来,“只不过……一般、都会说点什么吧?”
“既不会有回应,那又有什么必要说呢……”季无念要放松便干脆放松到底。她看着秋海笑道,“除非是神上你考验我,拿我做戏?”
“这个倒没有。”说到这个秋海就认真了些,“我不会再让月白留在这里了,不能再让她犯傻。”
“犯傻?”季无念不懂,“犯什么傻?”
“犯以前犯过的傻。”秋海往崖边走了几步,背对着季无念、正面着广阔云海。他的侧边是悬月高高,映得人白面姣姣。神上回身,笑问,“你想知道么?”
季无念向他笑,“神上打算告诉我么?”
“哈、哈哈哈哈。”秋海笑出声来,却没有随风飘远。他一只手插在腰间,往侧靠了靠,站得十分随意,“你的戒心真的很重诶……”他左右看了看,问道,“有酒么?”他问,自己掌中又多出一小坛来,“我们喝点。”
……奇奇怪怪的。
季无念看了看那坛子,回了句“神上稍等”,转身往崖内走去。她再回来时手里便拎了一个酒壶和一个杯子,而秋海已经坐在地上、端了杯酒等她。
季无念跪坐而下,弯下腰给自己斟酒。酒液清醇,似是有一分黏腻,看着就有不少年头。映照的明月半落其中,又衬了季无念一衫的白。
秋海转着酒杯才想起来件事,看着她的脸问她,“你穿这么点没事儿么?身体受得住?”
“……这点寒还是受得住的。”季无念双手捧杯,“神上请。”
秋海一腿盘起一腿竖,往后一靠也是随意得很。他长臂一伸,笑道,“虽然碰不到,但也算相陪。”
季无念笑了笑,伸出手去,用酒杯与虚影碰杯。
季无念的酒醇厚温香,一口下去全身暖意。可她对面的人却是一口皱眉,咽得勉勉强强,还倒吸一口凉气。
秋海看着个空杯子,面色不太好,“你们平常……就喝这个啊?”
“……”难怪她看那坛子熟悉,感觉那么像长夜里的窖藏……
月白没那么爱喝酒,窖里放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酸得只剩醋味。季无念知道那玩意儿,味道一言难尽。这会儿有人中招,她也只能劝,“神上若是能从长夜中拿酒,还是拿她架子上的比较好……”那些是季无念带的,口味好些。
秋海听了她的话换酒,一口下去果真舒服很多。他出一口气,余光见季无念还在低头抿酒,突然感了几分兴趣。握杯的手靠在膝上,他饶有兴趣得看向这位姑娘,“我说你,对月白就真的这么淡定?都不用哭一下么?”
“……”季无念咽下一口酒,笑回,“前两日才刚哭过,现在没那么想哭了。”
她在大殿上大哭一场,缓下来便一言不发。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求了师兄让她来这九思崖静静。她的师兄们是真的宠她,居然真的也就让了……估计掌门师兄也是被她的大哭吓了一跳,这才破了例。
“……你这真是……”秋海都坐起来了些,为自己可怜的妹妹摇头叹息,“不知道月白会不会哭哟……”
季无念一笑,“她不会的。”
大人只会眉头一挑,心里记下这个无情的仇。说不定哪天月白就会回来找她报复,狠狠得咬她一口。
“……月白还咬人啊?”秋海一下来了兴致,“很疼么?”
“……”季无念赶紧切开注意力,看向他的脸,有些无奈,“神上、连这种事都要窥探么?”
“……那我也不知道你这时候会想这种事啊?”秋海一笑,回得贱兮兮的,“你要是不想让我知道就自己收一收,毕竟是月白的情事……我也没有那么想知道细节。”
……那你别看啊?
季无念看他一眼,却只见秋海裂开了嘴笑。这位神上对她的观察毫不掩饰,还有几分引以为豪的挑衅在。季无念抿一口酒,“可我听闻,神上还想做月白未婚夫来着,不是么?”
“那是开玩笑的。”秋海笑开,“月白那臭脾气,我才不想娶呢……”他说完还一昂头,“而且我是个坚定的双子党,怎么会自己去拆我的西皮呢?”
……这位的话也是越来越听不懂。
“双子党?西皮?”
“……啊,‘双子党’就是指喜欢看双生子在一起的人,‘西皮’……”秋海还要想一想,“好像是指配对吧?”
配对还好理解一点,但是……
“双生子……在一起?”
“对呀!”秋海眼睛一亮,人都坐正了,“你不觉得很棒么?两个月白搂搂抱抱哟?还都视对方为最重要的人哟?天天情话说得很溜哟?”
“……好像……”季无念想象了一下,“是还不错?”
“那是真的很不错!”秋海眼里都要放星星,“猫系竹青犬系月白,一个只宠妹妹,一个只听姐姐,两个人在一起连配色都搭!还天天发糖!”秋海一拍大腿,“我就问你,哪里还有更好磕的西皮?”
“……”没听懂。
季无念大概从这段对话里提炼出了月白姐妹感情很好的意思,至于“在一起”……
“神上那边,不讲伦理么?”
“‘性别都不是问题,血缘算什么!’”秋海激昂一下,又笑着落回来,“也就是开开玩笑的,她们俩本就一直在一起,比那种关系、高到不知哪里去了……”他又笑道,“而且要说血缘,我们都是天地而生、其于混沌。说是兄妹,也就是我出现得比她们早些……月白她们虽是双生,但体质上还是独立,所以……”他一绕又回来,笑得贱兮兮的,“所以严格点讲,竹青和月白也不算有血缘哟……”
“……”季无念搞不懂,随他吧。
不磕西皮的人默默喝酒,拼命安利的人也抬起酒杯,完全是好奇,“你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歹也是月白诶……”
“……大人与谁亲密、与谁相交,我都管不到,”季无念放下酒杯看他,还有点无奈,“更不要说那是她的双生姐姐,我若妄加揣测,她才会生气吧……”
月白偶尔提起她姐姐的时候都会柔和,一定是心里盈满尊敬。季无念确实会偶尔羡慕让月白露出那样神态的人,但更多的、是喜欢月白展露的一点点依恋。
她的大人看似冷淡,内里却是个孩子气的顽童。她有点任性,有点自以为是,还有点不多不少的骄傲,可爱的很……
秋海不用去读都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心里有人的女人不论用什么姿态,映着怎样寒凉的风和月,她的眼睛里都会有一束柔和的光。秋海看着,扬起了手,却发现杯中已然缺了酒。
他看了看杯底,放下酒杯,再问,“那柬衣呢?你介意么?”
柬衣……?
这个名字时常出现,就连她和月白的对话中也时有提及。季无念低头笑了笑,看眼前这个半透着光的神上。他少了一点点的吊儿郎当,好像是认真得等她回答。季无念没有如他的意,反问道,“神上说的‘介意’是指什么?她们之间、有什么是要我‘介意’的呢?”
试探。
秋海闻之一笑,稍稍昂了首,“她与柬衣从小一起长大,互为欣赏,多有推崇。月白对她多是宠爱,几乎有求必应……”他看着季无念,继续笑道,“柬衣所做之事背后大多有月白支持……你不介意?”
“……”这话听着就有些深意。季无念先沉、再笑起一些,回道,“柬衣是做了何事?神上觉得我要如此介意?”
以问题回答问题,听得秋海挑了眉,亦是反问,“你觉得呢?柬衣做了什么?”
季无念不答。
她的沉默引得秋海侧目,干脆替她回答,“偃城总是跟她有关的吧……魔尊大概率也跟她有关系。还有那个慕天问,应该就是她从小养的……”秋海的手在膝盖上一搭一搭的,“更别说那些时空阵……这诸多种种都与她有关,你……觉得呢?”
季无念低低一笑,“神上与柬衣更熟,您若如此说,我便如此听着。”
“呵,你是真的油盐不进啊……”秋海看她有趣,笑道,“不过倒也不用如此抗拒,我来……就是打算跟你说说她的。”
这个季无念倒是没想到。她抬了抬酒杯,“洗耳恭听。”
秋海笑了笑,放下酒杯,用一只手撑住脑袋,看着她说,“柬衣吧,在我们之中是很特别的。就像刚刚所说,我们都是天地而生,起于混沌。刚出世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知道,需要自己摸索和成长……”他顿了顿,“然而柬衣是个异类。她虽与我们有类似的体质,可好像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记忆和知识,经常说些我们听不懂的怪话……有些是挺有意思的,有些就……” 他皱起脸来摇了摇头。
“怪话……?”季无念好奇,“什么样的怪话?”
“比如说刚刚的‘双子党’、‘西皮’……这都是她教我的。”秋海说,“其他还有‘相对论’、‘进化论’什么的……那些我不太感兴趣,但月白她们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主要是月白……她那段时间强到发闲,就经常和柬衣讨论这种话题……”
“……强到发闲?”
“……嗯。”秋海点了点头,眼睛一眨对她笑道,“那时,除了她姐,无人能与她对敌。”
“……”那确实是……
“这人一闲呐,就容易折腾。”秋海看了看杯中酒,饮了一口,“月白那时候跑来问我,强大的尽头是什么……当我们破坏了一切,又有什么东西来证明所谓强大……”他伸出虚弥的手,透过它看向月亮。“也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接受了柬衣所谓的‘创造’……”
“创造?”
“‘破而后立,破易立难。’”秋海说,“‘既然月白已经可以毁灭一切,那为什么不去试试创造一切呢?’柬衣这样问的时候,月白大概就上钩了……”
季无念细细咀嚼,好像明白了之后的发展。
“因为月白很感兴趣,竹青也就帮着一起。她们三个分工,月白设阵,竹青制物,柬衣化灵,说是要做出一个可独立运转的世间来……无前人可鉴,她们便从头开始,花了千年以上才搭起时空构造,而后养育生灵又是千年以上……月白投入了无数精力,甚至将自己的半身长夜为基,这才保持了一切稳定……”秋海说到这里,垂了眼眸,浅浅笑起,“我们无人想过那居然会如此艰难,估计月白开始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想到吧……”
“这么难么?”
“嗯。”秋海点点头,“难的不是‘创造’本身,而是维护。一个一瞬即逝的世界是无意义的,月白想让它永远得维持下去。然而进一步就要改一点,牵一发又要动全身……她们刚开始的时空阵很简单,可久而久之、就变成了我们都看不懂的模样……”
季无念点点头,想到了时灯里几乎通天的阵。
秋海笑了笑,喝了口酒,“那时候的她很烦的,甚至会拿着长夜中的一片树叶来找我炫耀……”
月白的炫耀方式也很孩子气,就是拿片叶子出来,“好看么?送你。”
眼前的男子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概是想到了某些令他愉悦的事情。季无念隐约可以理解,心里也想到了长夜中的静水竹林。那片安宁的绿色叫人心静,她也忍不住笑起,“长夜……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
秋海回了神,看着她笑了,“你看到的长夜、不是我说的长夜。”
季无念一愣。
秋海放下酒杯,翩然站起。他一身红金渐实,周边的寒凉远去。季无念看着圆月成红,看着夜色染赤。天空中降下一道道纵横黑河,似是将一切割裂毁去。
“……这里是?”季无念也站起来,正好面对绽开的夕阳。
“无夜境。”秋海说着就笑了,转回身来看她,“月白取名是不是很没创意,老绕着同一个字做文章……”
“……”这叫季无念怎么说呢?只能心中同意。
秋海也不介意她的无言,左右看了看,目光过云穿海、扫过全境。他渐渐放了嘴角,语气也不似刚刚明媚,只是讲解,“这里、才是长夜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样子、破碎的样子。
秋海并不打算带她到处走动,只是站在这里,被一切的撕扯包围。他仰头看着那些裂缝和深黑,好像看到了当时自己的心口的伤痛。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柬衣突然决定毁了这里。月白想要阻止她,和她打了一架……具体发生了什么月白没有说,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秋海指了指那边破裂的红色,“她几乎死在了那里。”
季无念顺着他的指尖,眼中的红突然成了血色。
“……一般而言,柬衣是打不过她的。”秋海的眼里泛红,是反映过来的橙光,“但月白在这里耗费了太多心力,为此还给了柬衣很多特权。她说自己不想被窥心,月白就自缚能力;她说自己不想被威胁,月白甚至给了她封她魂力的权限……因为柬衣的能力是创造生灵,月白为了那个所谓‘理想’就给了她所有的信任与资源……结果……”他笑了笑,“就得了这副场景。”
季无念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还没完呢。”秋海环起了手,四处打量,到处得看,“这地方不仅仅是月白的心血,竹青也耗费了大量魂力在此,其中一些时阵更是她分了一缕神魂在维持……”他没有再说细节,只是摇了摇头,“凭借一己之力重创她二人的,柬衣是第一个。”
季无念握紧了拳。
“本来吧……这些都也没什么。”秋海哼笑了一声,“反正月白心软,如果柬衣真的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说不定还真能从月白那里求到原谅……”他这言语已经充满的讽刺,显得之后的话有些平淡,“只是她傻,什么都不说,居然只是回来偷走了月白的长夜……啧,那可真是把月白逼上了绝路啊……”
“她本来无人能敌,失去长夜之后神魂有损,又因为觉得对不起竹青更加失落……”秋海转过身来,看向低着头的季无念,“她的实力一落千丈,那些想找她挑战的人又络绎不绝……虽然我们挡去了一些,但还是有人偷袭得手,剜了她一半的心。”
秋海点了点自己胸口,“月白的这里、原来有一个洞,你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