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月白幕间·守一

她们这次来三清，名义上是陪着季无念回来看看，但主要是为了和赵子琛他们商谈和解之事。魔界在她们手中温和许多，现下亦没有侵略人间或是对付仙门的打算。若是可能，双方立约，以后和平相处。

当年明云被染音入侵，三清渐为仙门之首。后来慕天问隐居，明云也愈发缥缈，如他们所在的孤岛一般、四处漂泊。

说起这些的时候，季无念还觉得有些愧疚。当年明云一夜是她一手造成，虽然后来行为反复，已造成的伤害、也不可救赎。这种事无人可以安慰，她也只能自己咽下，继续与师兄们说话。

她虽然在魔界被尊称“殿下”，正式的官职名称却是没有的，只是一位“单纯”的魔尊之妻。而魔尊月白之前也对人间仙门多番相助，这让她们俩的立场偏中，话也好说许多。

仙门之前元气大伤，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其实不够。季无念这个提议对他们而言也是好事，赵子琛和六离同意，也承诺会与其他几派说一说。

“我们也会向他们发函。”季无念笑起来，“多谢师兄。”

她笑得甜，甚至有点像在撒娇，眼角的泪痣跟着眼睛上扬，俏皮得很。有人想起了以前在山上的小师妹。月白却是喝一口茶，沉默不语。

人总有惯性，会习惯地在他人面前保持一种状态。现在的季无念实际没有那样跳脱的性格，但她习惯了，她的师兄也习惯了，所以上了三清、她就会笑得阳光，做回当年的“季仙长”。

月白觉得她累，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傻。

季无念的任性是她无往不利的伪装，为她想做的事开辟了不用解释的道路。她现在有所求，自然是用着最省事的方式。季小狐狸很聪明，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多费无谓的心思……

只是那些笑容里，也不全是算计和欺骗吧？

月白低头，杯里的茶掩去了虚影，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失落。

“月白？”

月白被她唤回神，看了一圈，顺着他们的话，“藏雪那边……”

藏雪那边的事没有很重要，季无念想要达成的目的对月白来说也简单。这场会议的目标只是一个共识，达成了、她们就能一起回青临殿。

殿中的四季树飘着初见时的粉色，落在青灰的地砖上，又被微风卷起，偷偷进了屋。季无念的正殿冷清，她们又挤进了叶二的偏殿，懒悠悠得躺在狐狸毛毯上。

这里似乎还是她们离开时的样子。季无念摸了摸柔软的毯子，言语低了些，“阿棋用心了。”

殿里的整洁与凌乱都是刻意保留的痕迹，有人不想她们走，努力地支撑着她们回来的地方。

月白躺着，手里拿了一个魔方。格子上刻的图案凸出，边缘都已经磨得圆润舒服。她随意摆弄一下，回季无念的话，“阿棋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了吧？”

“听文正说，她已经能独立带队炼丹了。”季无念拿了一个长方形的积木，竖着放在月白小腹上。大人瘦得匀称，小腹很平，今日的腰封也没有突出来的装饰，放东西上去很稳。她又寻了块小一点的三角，往上叠。

月白曲着一条腿，看她玩儿、便也缓慢呼吸。然而季无念叠东西的技巧没有小霜厉害，底下一根竖方不可能稳，叠个两层就倒了。

几块积木落在月白胸口，被大人拈起来，前后看了看。

“这些、你还有吗？”

“这些？”季无念一下没听懂，“你说这些积木？”

月白拿了一边的魔方给她，“这个。”

“……好像还有，”季无念之前订了很多，应该还有一两个存着，“不知道有没有被清掉。”毕竟她们已经许久不在这儿了。“月白你要这个做什么？”

“酡颜眼睛不方便，她来了送她一个。”

“……眼睛不方便？”季无念觉得奇怪，“像小霜那样的不方便？”

“……”月白想了想，“有点不一样。”她坐起身来，任身上的积木掉落，“她的眼睛有些特殊，所以不太用。”

这个表述……倒是很有意思。

季无念不往下问，只是随着她起身，“我去看看。”

二人去正殿转了一圈，季无念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两个魔方来。因为许久未动，木头上沾了点儿灰。月白转了几下、也就抖掉了。

“这样的小玩意儿就可以吗？”季无念还担心着待客之道，“不要备点儿别的？”

“不用。”月白把两个魔方收起来，看着她，“酡颜很好相处，不必如此紧张。”

“紧张”这词，季无念很久没用了。此时月白提起，到让她一下说不出话，只能苦笑，“就算好相处……也是第一次见啊，该有的礼节、不该有吗？”

“她见我也不行礼，不必管她。”

“……”看出月白不乐意去管那些繁文缛节，季无念也不强求。只是大人提到“行礼”，她觉得有些意思，“那一般人见你、要行礼吗？”

“该摆谱的时候，还是要的。”月白看着她说，“我与你说过，我姐姐是一个方首领。我虽然不任职，但对我行礼、也是对她的尊重。”

礼节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季无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止住了询问。

月白却不想停，借着机会再跟她说一些，“我们的礼跟这里不一样……”她把双手握拳，左臂横放与胸前，右臂竖直，扣着左手手腕，成一竖画偏右的十字。月白略低了头，“这是‘守一礼’，见上位者时用。”

上位者。

季无念笑了笑，学着她的动作欠了身、玩笑似得唤她，“见过月白大人。”

此时的“大人”听着不顺耳，月白看着她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告诉她，除她之外、无人称她“大人”。大人只是搭着季无念的手让她放下、顺势牵住，凉凉地说一句“免礼”。

突如其来的冷淡有些好笑，季无念晃晃她的手，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清风景绝佳，观景之处在山在水在殿，寻一个高处远望，云如白海，山若青松。二人寻了一个绝佳的位置，远是云海波涛，近是人声喧闹，相得益彰、互为映照。

季无念擦了擦正脊上的琉璃瓦，请月白坐。她颇为得意，“五时峰的殿、脊上没做装饰，坐着不硌屁股，正好。”

月白也不想问她怎么知道的，扶着正中宝刹坐下，正对下方的广场。

许多刚入门的弟子会到这儿来交流讲学，一些年长的也会过来相助。正好那边有个弟子在教人御剑。他先以灵力让剑漂浮，再扶着小弟子上去、慢慢过渡控制权。小弟子站不住，摇摇晃晃，还得师兄伸手扶住才行。

当年的月白也被季无念这么教过，只是她学得快，很快就成了师尊给她捣乱。

那时很烦的人现在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月白握着她的手，轻轻得扶着。季无念站的位置偏下，看着不稳，可她很开心。

兴奋的表情不会骗人，季小狐狸张开了另一只手。她昂起的胸膛迎着风，接受着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清醒与愉悦。她又深吸一口气，似乎被这清甜的空气滋养，养弯了眼、养松了心。

月白看着她，无意间被云纹反射的阳光刺了眼。目光一转，竟看见下面有个熟悉的人。

赵棋站在角落挥手，她看着的地方、一个女弟子挥着手往前跑。二人汇合，那小姑娘又跟着赵棋往另一个方向走，面上都挂着笑，聊得开心。

当年的好友已经寻到了其他聊得来的人，月白为她开心，目色一沉、又有些许阴影。

时光无情，每个人都会往前走。这个人离开，下一个人又会填补。没有谁不能成为过客，这份生命本身、是十分善忘而自私的。

不想失去的就要留住，不想遗忘的就要镌刻；月白不喜欢遥远的相望，可真的要她强留……

月白忍不住握紧了手，顿一顿、又松开了。

时间所剩无几，她可否再强求？

看着季无念双手上举、全身心地感受，月白只是握住了虚无的空，往后、被尖利的宝刹刺得发疼。

呵。

月白嘲笑自己。

明明说好了随她选，现在却又在这里失落。

妄自期许，擅自失望。月白自己也落进了季无念的陷阱，成了让她无法回应的人。

若是季小狐狸再来一世，可能也要避着她走了吧。

月白叹一口气，努力将心中烦闷连着期望一起吐出。她不该这样去要求季无念的。她只是过来替她完成愿望的，不该再给她增添负担……

“月白？”

月白没有睁眼，回了声“嗯”。

走在边沿的人反而拉她，月白两只手都给她捉了去。这人还笑，“疼不疼呀？”

疼。

月白不想说话，任她拉扯。季无念站得地方窄，月白不动、她就拉得有些吃力。脚边的瓦片还有些滑，她一用力，脚上居然了失去平衡。

还好她体术不错，这点小问题……

手上的力道方向突变，季无念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月白甩去了一边。

脚上自然站不住，她只能顺着瓦片往下滑，耳边还有叮叮当当的声响，好几片瓦被她带了下去。季无念猛一转身，终于是扒着瓦片稳住身形，停在了屋檐不到地方。

她赶紧往上看，却不见了月白身影。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