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

第11章 往事回首

那是一片纯白的空间,浓如牛乳一般的灵气将整个这个空间层层包裹,它们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流动着,缓慢到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到它们的流动。


空间之中一身雪白衣袍的江折春倒在地上,赤着脚,神色安享从容,如同睡着一般。


然而不过一会儿,江折春就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尖细稚嫩,带着幼儿的奶气,让人不免心生怜爱。


“喂,醒醒。”


有冰凉纤细的东西在她手腕上盘旋游动着,又倏忽脱离了,江折春被这触感惊醒,只是醒来时只觉得全身舒坦,她多年前的暗伤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全身上下的筋脉骨骼仿佛被置换更新了一番,不仅如此,便是丹田也充盈异常,内里的灵气纯粹充沛,倒让江折春觉得回到了从前。


“嘿!你醒了!”


江折春又听见了那个尖细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和奶气的声音有一次在江折春耳边响起,随后便又是方才冰凉纤细的东西擦着她的耳朵,从她的肩膀旁传来。


“往左边看,低下头来。”


那是一条十分漂亮的幼蛇,鳞片银白细软,红瞳白牙,虽与江折春瞧过的蛇长相略有些不同,但身上传来让人安心的气息,哪怕是怕蛇的人见了,都不会害怕,反而会忍不住心生喜爱。


“真是好漂亮的蛇!”


江折春正这样想着,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却冷不防吃了一记蛇尾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又听见那蛇在她耳边骂道:“真无礼!谁是蛇了!”


那一记蛇尾鞭瞧着用力,但实际上倒似一记温柔的抚慰,只留下看似可恐的红痕,实际上一点儿都不痛。


“是你在说话?”


江折春当即一惊,伸手便想去扯那条幼蛇,孰料那幼蛇动作轻巧灵活,只是轻轻一扭,便从江折春肩上落下,滚进了江折春的怀中。


“废话!这里就我们两个,不是我还能是谁!”


那幼蛇眼带凶光,似是有些生气,但不知为何却又懒洋洋地盘在江折春怀里不动了,她的嘴并未动弹,但江折春却清楚听见了她的声音。


“前辈?”


江折春在这岛上十四年,第一次瞧见开了灵智的活物,自然心下大喜,她又听闻妖物精怪修炼,动辄百千年,又瞧见这幼蛇行事语气,只道这幼蛇是修行了千年百年的修道前辈,自然不免恭顺起来。


“呆瓜!”那幼蛇睁开眼又瞪她一眼,“前辈太难听了!你才多大?我有这么老吗?”


江折春听她问话,自是不敢争辩,只是不动不敢动,低眉顺眼道:“我十八岁上岛,至今已有一十四年。”


那幼蛇扭动着,冰冷冷的鳞片刮擦过江折春的手心,并不难受,反而舒服趁手,只是她不敢乱动,便安分坐着。


“上岛?”


那幼蛇语带疑惑道:“此处不是山岭么?”


江折春回道:“是在岛上。”


那幼蛇闻言喃喃道:“如此说来,竟已过了很久了?”


江折春也不懂她话中之意,也只敢老实回答:“我来之时,此处已成海岛。”


“唔……”那幼蛇扭动着身体袒露出自己腹部在江折春的手上蹭着,轻笑道:“罢了罢了,海岛也好,山岭也罢。总之你我二人相见便是缘分,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那蛇儿问话时红色的眼睛带着顽皮和狡黠,那神色若是人脸,只怕谁都瞧得出,活脱脱就是一个稚儿。


只是江折春不敢瞧她,依旧恭顺回了:“回前辈话,江折春。”


那蛇儿听见她名字,只是笑起来:“哎呀,别叫我前辈啦!都说了真难听,我叫云澄,你叫我小澄儿好不好?”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的,说起话来倒似孩子撒娇。


“这……”


江折春虽身处岛上多年,但自幼礼数教导,只觉得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姐姐!叫我小澄儿又没有什么不可以。”那幼蛇从江折春袖子里钻进去,又从她交领间探出,用头去蹭江折春的下巴。“说出来你别不信,我今天才刚出生呢!”


她这话匪夷所思,江折春自是愣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嘿!她会说话,只怕不是普通的蛇,又怎么会今日方才出生?’姐姐,我可不骗你!”


那幼蛇又用头去蹭江折春的下巴道:“我的头叫你摸摸,嘻嘻,真痒,摸出来吗?我的头上有两个小鼓包不是?”


江折春只觉得她说话可爱,手感舒服,便又下意识多摸了两把,却又觉得不妥,随后收回手来,只是轻轻点头。


“你不好奇吗?你应当问我,我的头上为什么有两个小鼓包才是。”


她说话娇娇气的,叫人忍不住心软。


江折春自然顺着她问道:“那你的头上为什么有两个小鼓包?”


那自称云澄的幼蛇又咯咯笑起来,随后立起身子,用头去点江折春的眉心。


江折春猝不及防叫她碰到,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便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狠狠一拉,强行给扯到了一片混沌黑暗里。


===


江折春再次能够视物之时,面前被摊开了极为精美的画卷。


画卷的开头是一条气势恢宏,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敬畏的银白色巨龙,他立在左侧,周身霞光万丈,光芒四射,在他的脚下站立着许多身穿道袍的人,右侧则是一群状似妖邪的画像,双方剑拔弩张,似在对峙。


随后画面一转,就出现了一个身穿道袍持剑之人,趁周围无人,四下偷袭这条巨龙,那巨龙一时不察,竟被重伤。


那巨龙警觉,自是欲转身还击,只是伤口极大,它只来得及逃跑。


画卷继续徐徐展开着,此时它正跌跌撞撞地在空中飞舞着,在银白色闪耀的龙身之间,尽是一片淋漓鲜血,那龙强撑着飞翔不过一会儿,便从云间跌落,接着砰的一声,砸向了荒无人迹的魔界山野中,它慌乱之中变回人形,被染红的白袍表明它的伤很重,也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江折春心中焦急巨龙,但她身子不能动弹分毫,只能等待那画卷继续自己展开,随后她瞧见,似有一个身穿红黑色衣物的女人靠了过去似乎在救治巨龙,那巨龙伤好复苏后便留在了女子身旁,二人互许终身,也过了一段和美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巨龙之妻有孕临盆将近之日,那穿道袍的人竟又找到了巨龙,且卑鄙无耻地挟持了巨龙的妻子,巨龙为救妻子与那穿道袍之人搏斗,孰料巨龙之妻为救巨龙,以身为盾挡住了打算偷袭的道士,临死前产下的孩子却先天不足,奄奄一息。


巨龙一怒之下欲杀那修士为妻女复仇,不料那修士竟诬陷巨龙堕入魔门,联合道宗各大门派欲杀巨龙。


本来巨龙功法略胜一筹,孰料那修士格外无耻,再次偷袭,活生生将巨龙双目剜出!


巨龙为保住其女,殊死一搏,挣扎往海上飞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以身为岩,化作山岭,布下法阵,从而保全独女性命。


那画卷瞧到这里,便已结束,江折春浑身一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是在原来那纯白的空间,云澄却盘在江折春膝上,神色恹恹。


她见江折春醒来继续道:“我娘亲死后,我的母亲便将自身仅剩的修为度给我,想要治好我先天不足的毛病,但是即便我神魂可以用灵气龙魂修补复原,但我身体因为早产,血气先天不足,须得有人愿意以血为祭,与我订下契约方才能使我脱壳而出,来到这世上,只是母亲怕我所遇之人资格不够,又为了保护我,这才设立重重关卡磨难,若非有大智慧大毅力者,都到不了这儿,见不到我。”


随后她抬头去瞧江折春:“而今日若非是你,我只怕还要在这灵壳中继续混混沌沌睡着,如此说来,我唤你一声姐姐,倒也不为过吧?”


她的声音奶气稚嫩,听了直教人心中温软,江折春听她身世悲苦,也不禁悲从中来:“原来你同我一样,生下来便没有父母亲属。”


“是,正是因为如此,为我提供血祭之人,此后一生与我一命同悬,生死寿数共享,再不可分割,母亲布下这么多考验,结果等到这座山岭化作海岛,竟也只有你一个人到了我这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虽还是稚气,但语气却已经变得成熟老练了许多,随后她眼睛一转:“这么久以来竟只有你一个人能到这儿来,有大机缘者便是说的姐姐你了。”


江折春闻言只是苦笑:“我现下这般,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机缘了。”


于是江折春开始讲述她的身世,主要是从小到大一些重要的经历,还有她来到岛上之前的那次秘境之行,继而谈到她如何遇到那薛灜和恨水流赵家的人,她又如何得到那块玉佩,最后谈到她回到宗门,如何见到君莫笑与雷娇,如何同赵瑞儿夜谈,如何举行婚礼,如何被关进石室中,又谈到和赵瑞儿在囚室中的谈话,又如何被人毁去金丹,废去修为,最后又如何到达这岛上。此后,江折春便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在这座岛上呆了约莫有十四年,随后她又提了在岛上做的关于君莫笑的梦,再然后便是遇到了云澄。


她这十四年来第一次把话说得这么多,像是要将委屈和苦痛都倾诉出去一样。


云澄听她说完,便闭上眼沉思了起来,过了约莫有半柱香,她才问道:“我并不了解你周遭的那些人,也不知道她们的脾气秉性,但你梦里,你师父说的很对,世界上最恶的恶人要做坏事,也要图他心里痛快,有人要加害于你,那他会得到什么好处?”


“可我不过是一个小宗门的人,我只是一个修为普通的人,我唯一所能仰赖的不过是恩师的喜爱和我未婚夫的爱恋罢了,我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我可不赞同你的话。”云澄的声音带着点倦意,“就像你师父说的,世界上会有不计回报的爱,却怎么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意?你再仔细想想,你当时是不是颇受你师父和宗门上下的喜爱?”


“你说得对。”


“而且你当时也要嫁给你喜欢,而且也喜欢着你的人吧?”


“是的。”


“那你想想,有谁并不喜欢你呢?再说详细些,若是你失宠了,谁会最高兴?”


“不,宗门里的大家都很友善,虽然也会有些摩擦龌龊,但不至于到了这种地步。不,不对,有一个人他讨厌我,可是……可是不会的,他是我师兄,再怎么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他是你提到的兰耽是吗?”


“是的。”


“那我们继续,如果你喜欢的人不能娶你,谁会高兴?”


“我……我觉得大家都为我高兴,不过,照你这么说,确实有一个人。”


“是你说的那个薛灜吧?”


“是。”


“好了,我们现在有了两个嫌疑人。我们现在把已经知道的事再整理一遍。”


“好。”


“你只知道你被人诬陷私通魔门,且还有人在你洞府之中搜出私通往来的信件,我且先问你,若是要将这伪造的私通信件藏进你的洞府,谁有那个本事和能力?”


“大师兄汤哲,二师兄兰耽,师父君莫笑,还有我的朋友赵瑞儿。”


“那你也说了,大师兄汤哲与你将要成婚,心里与你欢喜,他是不可能的,你的师父视你如己出,也不可能,你的朋友赵瑞儿与你情同手足,自然也是不可能,而你的师兄兰耽……”


“不!我不信!他虽说厌恶我,但不至于……”


“那我们先按下不谈,你再告诉我,你说的那个无赦仙君踪迹难寻,但若是有人要找他过来,依据你所知道的,谁可能会知道他的行踪?”


“人人都说他与血眼佛薛家家主交好,若是要知道他的行踪,只怕也只有血眼佛薛家的人。”


“是了,薛家的人,薛灜。”


“可……可薛公子端方君子,怎么会是他叫人过来?”


“你信与不信我自是做不了主,那我们接着说。”


“好,请你说下去。”


“你说你师伯一口咬定你与魔门私通,等不及将你处死,你也说你同他并无过节,那我问你,若是你出了背宗叛门之事,你的师父名誉是否会受损?”


“这是自然,只怕门中都会说他教徒无方,竟养出了这样的孽徒来。”


“好,那你师父声名受损,谁会高兴?谁会得利?”


“雷师叔与师父私交甚好,自然会为师父难过,我等弟子自然也是为其难过悲伤,唯一可能会高兴的,虽不想提及,可能也只有赵师伯了。”


“好,我再问你,你说你师父板正耿直,不知变通,所以那无赦仙君离开后他本可以掌门之威压下此事,却依旧听由你赵师伯对你加以囚禁,而你赵师伯若是以你性命对你威胁,你觉得你师父是否会为了你屈从于你师伯?”


“……赵师伯为人清正严明,应当不会如此行事。”


“哦?若是当真清正严明,为何会因为几封不知真假的私通信件便毫不犹豫定了你的死罪!?”


江折春这下便被问住,她突然想起赵瑞儿在那囚室中同她说赵师伯铁了心要拿自己问罪,哪里管什么是非黑白时,心下顿时一凉。


“看来你有些想明白了。”


“不!不!”


“你再这样串起来想想吧!嫉妒你能嫁给汤哲的薛灜捏造了你私通魔门的事,匿名传信给了无赦仙君,随后为了打压你的师父,你的赵师伯明知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却和你的二师兄兰耽联合伪造了信件,将你的罪名坐实,你想想,仔细想想,这样一来,薛灜就得到了你的未婚夫,赵归崇得到了名声,而你的师父,他讨厌的君莫笑受到了打击,至于你的二师兄兰耽,就像你说的,这么自私自利,又对你积怨颇深,你若出事,只怕他就算什么都没得到,心里也是快活的,你也说了,你先前要被处死,现今却是被流放到这岛上活着,如果是你的师父同赵归崇做了交易呢?”


那小小一条蛇奶声奶气,说的话虽多少有些同事实出入,但重要的细枝末节却毫无错处,云澄的话掷地有声,有如千斤之重,又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一般叫江折春神魂一震。


是了是了!若不是害怕自己开口便会戳穿这谎言,何必这么久都不来提审她!若不是有了解无赦仙君行踪的人通风报信,那仙君又怎么会出现在婚礼上!若不是有人潜入她的洞府内藏匿密信,那又怎么会恰好成为了她无法反驳的“铁证”!


赵瑞儿说的话是对的!


她太过天真!


她太过愚蠢!


她大叫一声感觉像是喝了酒一样头晕目眩,她踉跄站起身来,却只觉得手脚发软,根本无法站立,于是她不再管能否站起来,只是瘫倒在地,直直望着上方,似是失去了生气。


那云澄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紧,随即有些后悔起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将身子一盘,贴着江折春窝着,却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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