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

第16章 故人亡讯

世间如果曾有神灵,那么所谓的祈祷就应该起到作用,而不是让人在梦里无助地挣扎,以至于惊醒过来,只能瞧见一束束惨白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口射进来。


那黑黝黝的松柏将月光割成一片一片的,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像是一张张切割不规律的白纸。


“雷娇!雷娇!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呢?”


年轻的女人喃喃自语从床上坐起,脸色和那月光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眼睛下青黑一片,连带着整张脸都带着一种沉闷的死气,像是有谁将她的活力都抽干了一样,脸颊上没有几两肉,浑似皮包着骨头。


“怎么又醒了?”


她的神色有些迷茫,只是披着单衣呆呆地坐在床沿,用细瘦无肉的胳膊撑在床上,眯眼去瞧那月光,屋子里多少还带些酒气,但因为开着窗户而散去了大半,有几颗已经风干皱缩的果子被胡乱地留在盘子里,随手搁在乱七八糟的书堆上,屋子里被月光笼罩的地方越亮,那隐在黑暗里的部分就更加阴沉。


雷娇伸出脚去碰被她随意蹬在床边的鞋子,却只找到了一只左脚的,另一只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她眯着眼睛去看,却找不到,于是从床上翻下身子来,直接趴在冷冰冰的实木地板上,往床底下看,隐约瞧见那只应该呆在右脚的鞋,于是伸手想要去够,可惜胳膊不够长,反而被她推远了些,雷娇也不恼,反而转了个身,用脚去够,于是很轻易地将那只右脚的鞋子勾了出来。


她也不穿好,只是趿拉在脚上,站起身来扯了扯要滑下去的单衣,笼住流出来的肩膀,借着月光在屋子里头摸索什么。


酒壶已经空了,雷娇将摸到的酒壶反过来往嘴里倒,等了半天,只咂咂嘴尝到了最后一滴酒液,她心有不甘地抖了抖,发现真的一点也没有了之后,愤愤地将酒壶一摔,便从地上用脚勾起一件紫色的衣袍披在身上,也不系好,随手唤了把剑,将门一推,对着浩渺的星空吹了个口哨,便御剑出去了。


自从二十年前出了那些事情之后,雷娇被赵归崇软禁在宗中,过了不久之后发现她开始夜不能寐,逐渐地开始头疼。


而近些年她的头痛症越发严重,若是没有酒喝,便无法安眠,喝了酒虽说暂时能够缓解,可酒醒后头痛便愈发强烈。


因着这病,不过短短几年雷娇便形销骨立,她往常冷静自持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光看这样子已然人不人鬼不鬼了。


雷娇起初也曾求医问药,却查不出任何病因,桃源杏林的门人也曾给她看过病,身体上却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渐渐想开了,有些自暴自弃放任之流的意味,旁人都说这病折磨人,你瞧,好好的天极宗长老竟也受病痛所苦,哪里还有以往光风霁月的样子?


同时显而易见的,这病将她的人格意志都逐渐剥夺掉了,反而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每日只知道醉生梦死,什么事也顾及不上了。


雷娇本也不是个好面子的人,变作这副模样,身旁伺候的弟子也都逐渐走完了,只是赵归崇碍于基本的道义还遣人看顾着她,再后来,也逐渐不管了,更甚至于以担心雷娇有辱宗门面貌为由,将她发配到了岌峻峰的偏僻居所待着,似乎已经不在意这个师妹的死活了。


而雷娇呢?


她很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她的状态不怎么好,可以说是糟透了,师兄离宗,视如亲女的孩子下落不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仿佛一把钝刀在切割着这个女人的灵魂。


赵瑞儿在雷娇住到岌峻峰后也曾去看过她,希望她振作,可久而久之雷娇烦了,便故意避而不见,赵瑞儿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自然晓得是因为什么。以至于后来雷娇同赵瑞儿虽然同住在岌峻峰,却长达数年未曾见上一面。


所有人都惋惜她被疾病所降服,可到底真相是如何,却没有人知道。


且说回现在,雷娇御剑出去后也不往别的地方去,只是直直往岌峻峰东崖去,这地方她来了不知道多少次,非常熟悉这个地方,那是一块长满了绿草和繁花的悬崖,旁边还生长着一棵巨大繁盛的古树,雷娇瞧见这棵树就会想起过往,那时候的师徒四人,后来的师兄妹三人,再到现在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爬上树,那儿有个天然形成的品平台,除了她们师兄妹三个,就连几个亲近的小辈也不知道,雷娇想起很久以前在这里放着的一些佳酿,她借着月色透过繁密的树杈阴影找到了最后一坛子佳酿。


“酒啊酒,你留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喝你了!”


她喃喃自语着,将本就不多的酒水一饮而尽,那酒是陈年佳酿,后劲极大,根本经不起这么鲸吞牛饮,况且雷娇的酒量并不算好,所以在她喝完将那酒坛豪爽往崖下一掷没多久,那强烈的酒劲就裹挟着她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雷娇听见有朦胧细碎的交谈声。


天空还是黑的,雷娇透过树杈缝隙去看月亮,估摸着才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都不到。


是谁在说话?


她迷蒙的醉眼因着清风和头痛顽疾而逐渐清明,耳旁也因为意识回归人世而听清楚了那些细碎的声响。


“抱歉,恕我来迟。”是雷娇很熟悉的声音,现今正穿着一件灰褐色的斗篷背对着大树站着。


“……我还以为赵姑娘不会来赴约了。”回答的那个人穿深黑色的斗篷,带起来的兜帽几乎挡住她整张脸,但皎洁的月光照到她的下巴,显露出非常漂亮的弧度,风吹过的时候带起斗篷的下摆,露出一双上好灵兽皮所制的靴子,还有一把她藏在斗篷下的武器。


“非常抱歉,我来之前迫不得已检查了一遍周围。”穿灰褐色斗篷的赵瑞儿轻巧说道,“即便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但对于您这种高手,我还是不得不防备。”


“您说的不错,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了的。”那个深黑色斗篷的人语带赞同。“所以,检查过了之后,您可以对我放下心了吗?”


“最多只放下了一半。”赵瑞儿的语气平淡,“毕竟如果我真的和您交手,只怕连惨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请您相信我和我的主人。”黑斗篷的语气恭顺柔和,但声音低沉沙哑。“我们对您并没有恶意。”


“并没有恶意!并没有恶意!”赵瑞儿喃喃自语,随后语调高扬,“天知道我在没有恶意这件事情上吃过多大的亏!”


“冷静些,冷静些,赵姑娘。”黑斗篷轻声道,“我们来这儿是要好好说事情的。”


“是!是要好好说事情!”赵瑞儿摘下兜帽露出脸来盯着那个黑斗篷,“所以呢?你的主人呢?”


雷娇坐在上头听他们说话,几乎是目不转睛,可不过一眨眼——以雷娇的修为竟然没有瞧见——有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罩着黑斗篷的女性突兀地出现在了赵瑞儿的身后!


“赵姑娘。”


那声音又清又脆,像是刚摘下的果子,甘甜清爽,任谁听了都忍不住对这声音感到欢喜。


——当然前提是这声音没有突兀地出现在你的身后。


“该死!”赵瑞儿的本命灵剑几乎在她骂出这句话的同时便已出鞘,那剑快、狠、绝,雷娇毫不怀疑这一剑可以轻易地划破这甜美声音主人的脖子,只要轻轻一碰,便会血溅当场!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那剑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那个甜美声音主人的速度更快,更叫人猝不及防。


赵瑞儿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一股强大的灵力按在她的手腕上,那剑刚刚离开剑鞘,便被那少女以极为轻柔的动作给按下,收回了鞘中。


“主人,你不该这么吓她。”


那远远站着的黑斗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靠了进来,谁都没有察觉,谁都没有瞧见。


赵瑞儿的手一紧一松,所有的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轻而易举结束了。


三个人成“品”字型这么站着,赵瑞儿背后一声冷汗,叫这二人的实力所恐,竟没有注意到那黑斗篷对着自己的主人说话还不如对她赵瑞儿来得恭敬有礼。


从出声到收剑,不过短短三息而已,于凡人眼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却已经交锋过了第一场。


雷娇坐在树上,被这场景一惊,酒意全散,原先死气沉沉的眼睛都变得炯炯有神起来。


“唉!我好奇嘛!”


方才的刀光剑影全程中,似乎只有少女一个人置身事外,就好像刚才按住那如闪电一般极为迅猛的攻势之人不是她一样,她的脸被面纱挡住,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懵懵懂懂,像是小鹿,似乎并不明白方才自己制造了多么骇人的一幕。


“主人,说过很多次了,不可以这样的。”


那黑斗篷的侍从语带责怪,赵瑞儿也渐渐转过神来,瞧着这对奇怪的主仆,直觉得她们不像上下级,却像是姐姐妹妹了。


“对不起啦!”


少女的声音脆脆软软,像是蜜枣一样,语气又很诚恳,真叫人生不出气来。


“我……”赵瑞儿瞧见她漂亮忽闪的大眼睛,又想到她神鬼莫测的修为,心中的气便是有,也不舍得发,不敢发了。


“抱歉,家主顽皮,叫姑娘受惊,这厢赔礼了。”


黑斗篷的侍从施施然行了一礼,立在少女身后,语带无奈。


“你家主人倒是好身手!”赵瑞儿面上并未不悦,但多少受惊,面上苍白,“功夫确实漂亮。”


那少女的脸上戴着面纱,眼睛却单纯天真得可爱,听见赵瑞儿夸自己,也是毫不推脱地接受了:“唉!你这么夸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回到刚才问你的事,我叫云澄,这是我家仆人云平,你就是江姑娘所提及的赵瑞儿赵姑娘是吗?”


“是,我就是赵瑞儿。”


“那可太好了!”云澄那双手一合,显出一副少年人特有的天真活泼来,“终于找到人了。”


“我收到了阿春的那封信。”赵瑞儿的语气有些冰冷,带着一些不易发现的哀痛,“你的仆从说你亲眼瞧见她死了,所以你能告诉我吗?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少女的眼珠子转了转,转头去问自己身后的仆从,“你来告诉她,你来告诉她。”


“还能是怎么死的?”穿着黑斗篷的仆从语气冰冷无情,甚至带了点残酷,“既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想再说一遍了。”


那少女见仆从这样,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对赵瑞儿说道:“虽然说我不想告诉你,但是你既然这么问了,我还是要说的。”


“你说,你说。”


少女的声音甘甜,吐出来的字眼却犹如一把寒冰做成的刀刃,一字一句戳在雷娇和赵瑞儿心上:“一个没有了修为在荒岛上孤零零苟活了快二十年的人生了一场大病,不是因为积郁成疾,缺医少药,又会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赵瑞儿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下意识后退几步,倚靠在树上捂住脸,肩膀抽动起来,似乎在哭泣。


随后她却又仰面笑了起来,脸上流下两行泪来,这又哭又笑的模样,真不知她是不是疯了。


“都是无用功,都是无用功!”赵瑞儿双膝跪地大笑起来,“赵瑞儿啊赵瑞儿!你这二十年来究竟在做什么!在做什么?”


黑斗篷同那粉衣少女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那仆从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随后又强压下去,不叫任何人看见。


而树上的雷娇却是犹如雷击,呆坐在那里,仿佛魂魄都游离了天外。


死了,死了。


雷娇颓然倚靠在树枝上,只觉得头更加疼了,似乎有人要用蛮力将她的头颅活生生掰开一样,可她连动都不想动了。


她的双眼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悲伤,留下两行泪来。


她呆呆坐在那里,明明还是年轻人的相貌,鬓边的头发却突然斑白一片,不过短短一瞬,便苍老了许多。


她视若亲女之人的死讯,终叫她这试图饮酒逃避往事之人,一刹间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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