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深来客
现在正逢初秋,虽说还抓着一点夏日的尾巴,但在夜里已经显出凉意,叶子已经从尖头开始泛黄,凉风吹过时发出飒飒声响。
薛瀛身前的心腹半弓着腰举着灯笼在前头带路,月光被浓云半遮,从厚重的遮挡里溜出几丝光在打磨光滑的石板地上打转。
正门前头已站了几个人,但并不吵嚷,门口左右悬挂着灯笼透出诡异的昏黄,薛瀛一抬眼就瞧见有些拥挤的人群里有一个人坐着,施施然的,倚在那椅背上,身上裹着一件防风的大氅,长得倒是很漂亮,可瞧着有些瘦弱。远远瞧见薛瀛过来了,便露出一个悠然的笑来,好似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没有什么能叫她放在心上,但她眼睛里头的光叫薛瀛瞧见了,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李长胜。
可随即他又放下心来,这李长胜早就不在薛家待着,现下若是这李三姑娘问起,也只推说不知道就是。
想到这里,薛灜打定主意,掩藏住心中不安,直往这李三姑娘所在走去。
而说起这大赤城太清剑,自然要提到李家,提到李家就要说到李家双姝,李家大姑娘声名远播自是按下不提,而独独这李三姑娘数十年前名声不显,谁也不知道她太多消息,便是知道了,也无人有心在意。
但近些年来,李门主有意培养李大姑娘李无纤做继承人的时候,这位从不露面的三姑娘偶尔也会跟着李大姑娘一道出现。
谁都瞧得出来,虽说这位李三姑娘身有残疾,平素也不怎么露面,可从一些事情来看,李家大姑娘对她却是倚仗得很,怕不是要让自己这个亲妹妹做自己的左膀右臂才是。
思及此处,他又抬头去看李无尘,只见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身后并没带几个人,只一个低垂着头的女侍卫,像是察觉到薛灜的目光,那女侍卫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见得是薛灜,又将头给低下去了,可这一眼,就给薛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原因无他,这个女侍卫右半边脸上覆着一张铁做的面具,泛着黯淡的光芒,这都不叫人在意,叫人在意的是,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瞧见这女侍卫右边脖子上骇人的巨大伤疤。
一般人受了这种伤,只怕活下来都是问题,可这个人却还好端端活着,叫薛灜不得不多留了一个心眼在这女侍卫身上。
而就在这一看一低头之间,薛灜已到了跟前,而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饶有趣味地抬起头去看薛灜。
薛瀛的脚步走的比较急,身上的伤也不曾妥善处置,只是勉强收拾了,就出来见客。
——只不过,说是说客人,可哪有半夜通报一句都没有,就不请自来的客人。
只怕是不速之客吧。
不过几下动作,薛瀛心中这样去想,然后几步上前对着坐在椅子里的女人道:“原是三姑娘来了,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窝在轮椅里头的女人有些懒洋洋的,似乎不大爱搭理的模样,可听见薛瀛说话,才好似纡尊降贵,给了薛瀛极大面子一般抬了抬眼皮子道:“薛家主,深夜造访,多有叨扰。”
这话是说起来万分抱歉,可语气里没带一点歉意,丝毫没有夜半跑到人家家里扰人清静的愧疚。
薛灜听了她这一句话,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得李无尘说完这句,又用右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轻轻柔柔笑道:“此番前来,其实也没有旁的事情,只是薛家主知道,我家老父寿诞将近,这俗话说得好,逢五逢十都需得好好操办一场,更何况我这老父已是百岁有余,即便修仙岁月长,不知人间数,我家那老父不把这些个琐事挂在心上,但我们这些做孩子的,讲一个孝字,也不能真就这么算了,薛家主,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瀛听她去讲,实在不懂这夜半跑到人家家里说这种事是为了什么,但他是多年操持事务的人,便是疑惑也不会问出来,只是笑道:“既是李门主大寿,薛家自然也要备上一份厚礼以作庆祝,但在这里讨论这些事,实在是我待客不敬,不若移步……”
李无尘的眼睛转了一圈,又笑起来,像是只小狐狸,眯着眼笑,打断了薛灜的话:“薛家主,厚礼就不必了。移步么,也不必了,我来此其实是要来办一件事的。”
这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勾勾手指,随后她身后那个女侍卫便从怀里摸出薄薄一张信笺来,那信封上只粗略写了“长姐李无纤敬启”这几个字。
薛灜将将看了一眼,就觉得大事不妙,手忍不住抖动起来,想要去抢,可他强忍忍住,只是阴沉着脸,并不说话。
而随即那女侍卫又自信封中抽出一张纸来。
那是张齐平对折的一张纸,灯光透过去,能瞧见纸张上印出几行字来,薛灜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而坐在这轮椅上的纤瘦女子则伸手接过,那纸捏在她细长的指尖,映着昏黄的灯火,叫薛灜心跳无端加快起来。
“薛家,血眼佛薛家。”李无尘将那信捏在手里,眼角余光又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薛家主,家兄半月前来贵府做客,我本是管不着的,可现下我这老父寿诞将近,总不好还叫我这哥哥在贵府徘徊流连,继续叨扰吧。”
说话间,李无尘将那信转了一面,展示在薛灜面前,那纸张上墨迹淋漓,字体苍劲,一看便知道是男子所写,上头寥寥几字交代了去向,字虽不多,但落在薛灜心上,字字有如千斤之重。
薛灜逐字逐句去看,看到“还要暂住几日”之时,瞳孔一缩,牙忍不住咬紧了。
本来这也无妨,只说托退那李长胜已离了薛家,不知去向,只管糊弄过去就是。
可那落款时间!那落款时间!
薛灜又将那落款的时间一字字又重新看了一遍。
这才猛地抬头去看坐在轮椅上的李无尘。
那病弱的女子笑意盈盈,葱白指尖捏着那信,慢悠悠折回起来收进怀中。
“薛家主。”
这小女子用手支住下巴,手按在那轮椅扶手的雕饰上,极为缓慢去摩挲。
“薛家主,信你也瞧见了,三日之间写的,我看他信上所写,应当还在贵府,还请让我哥哥出来,我好带他回去。”
薛灜立在那里,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小女子的笑带着十足的讥讽,乃至于悲悯。
好似一个猎手在看一只将要被捕的鸟一般。
势在必得。
这边薛灜同李无尘两相僵持,另一边宅院之中,搜寻的队伍正一寸寸挖地翻找一般,要将薛大家主交代的事情办妥当了。
薛少尘也不免被这动静吵醒,睡眼惺忪推门去看。
巡逻的那几个领头的队长瞧见薛少尘,一一作揖问好。
“怎么?大半夜闹成这样子?”薛少尘只披了一件衣服,右手扯着,斜倚在门口,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少家主,并无旁的要事,不过是府中进了贼,现下正搜着。”
薛少尘一听进了贼,眉头一挑,眼睛也睁大了些,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往左右去喊言娘子的名字。
言娘子屋子里灯火还亮着,听见薛少尘喊她,倒也精神奕奕出来了。
“你在这处置事务,可曾有听见什么响动没?”
言娘子先是摇了摇头,然后道:“什么响动不响动?也就方才这几位队长来了院子里说要抓贼,他们翻院子的声音响了些,来之前倒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少家主若是不信,可去问薛行,今夜是他值夜,都在偏房里待着,问我倒不如问他实在些。”
于是薛少尘又唤了薛行来问,薛行立在那里,问什么就答什么,也说没听见什么响动来。
恰在此时,巡逻搜人的卫队也将薛少尘院子里翻了个遍,实在没翻出什么来,只是垂首道歉。
薛少尘倒是不大在乎,摇摇手又自去睡觉,只是关门之前忽的想到什么,又急忙道:“你们既是搜了我的院子,那是不是爹爹的院子也要去搜?”
巡逻队的几个支吾几声,照实说了:“家主的命令,宅中所有地方都不能放过,汤相公的院子,自然也是要搜的。”
薛少尘又问:“那父亲呢?既是出了此事,应当赶去陪爹爹去了吧?”
那巡逻队长道:“回少家主,一刻钟前,门口来了客人,家主迎人去了。”
薛少尘有些疑惑不解:“这深更半夜的?怎么有人夜半上门?”
随即又想到什么,啊了一声,急忙上前几步,倒是吸引走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没叫人发觉言娘子眼中闪过慌张的光。
薛少尘对着那巡逻队长道:“既是如此,父亲不在爹爹身旁,那你们就请快些去,那贼子也不知会不会挟人行凶,爹爹那处虽守卫森严,可万一有个好歹……不行!我要亲自去一趟!”
言娘子在一旁听了,急忙上前几步道:“我的少爷祖宗,您去又顶什么用?还要多分心照顾您,只怕您这不是去帮忙,而是添乱。”
总之好说歹说一句劝,叫这有孝心的小子打消了念头,又劝了半天,这才叫他又睡了。
而待那巡逻卫队刚走,薛少尘屋中灯一熄灭,言娘子便也回了自己屋子里熄灯休息。
可在一片黑暗里,这女人精神奕奕,从衣柜角落里抽了一件黑斗篷出来披上,便急忙翻出薛少尘院子往外去走。
既是叫巡逻卫队都大肆搜捕,只怕云平云澄两个行踪都已暴露,只怕今夜原本应当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薛灜正正好撞上了这两人去,要不然如何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既是如此……
言娘子思及此处,脚步加快,靠着对地形的熟悉了解,险险避开巡逻卫队的搜查,但今夜搜查力度加大,也有好几次险被发现。
可当下已经顾及不得了。
她低声喘息着,步入薛家偌大院落里一个极为荒凉僻静的荒废小屋,解开布在门上的法阵,进得屋去,点起火来往屋子角落里探。
那小屋里正躺了一个人,痴痴呆呆坐着,手脚叫人用镣铐锁了,一瞧见有人来,便急忙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去抬。
言娘子一瞧见他,脸色便冷下来,抬起脚将他踢了个跟头。
那人哎呦一声,在朦胧火光中露出一张脸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全身上下都是臭不可闻。
言娘子将靴子在地上蹭了一蹭,抬手掩住口鼻,只是冷冷道:“想活命么?”
那人一听这话,急忙又跪伏在地,只是磕头。
言娘子轻啐一口,嫌恶道:“行了,别磕了!我受不起你这份礼。”
说罢她将手一抬,那人手上脚上的镣铐便解开落了下来,可那人依旧不敢动,只是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想活命,很简单。”言娘子微微侧身,将身后那扇门打开,露出外头一轮明月。“薛家的方位你应当晓得,现下出了这道门去,你便只管往南面去奔,若是你能活着跑到薛家的大门口,你这一条狗命,便也保住了。”
那人猛地一抬头,身子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言娘子瞧见他这模样,冷哼一声,心中快活极了,她将身子让开,轻蔑笑道:“接下来你是死还是活,就看你自己了。”
“听明白了吗?”
“李长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