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

第170章 万里云平(上)

谁也没有料想到,就算是兰耽,就算是云澄,也都没有料到,她出手竟是这样的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迟疑,需知挑断手筋脚筋这种极为紧要敏感之处,疼痛钻心不提,更别说云平还是自己亲自动手,动手时眼都不眨一下。


盖因她心中,云澄实在比自己重要千百倍,便是废了一只手又有什么干系,便是豁出性命去,也没关系。


她素来就是那种人,即便守着那迂腐的人伦道理,可若当真遇上事了,这份将生死抛诸度外的魄力狠绝就已叫兰耽心中一颤了。


兰耽见她这样,下意识挟人退了半步,可接着又像是想明白什么一般站了回去,那黑衣服的姑娘叫他抓在手上话也说不出一句,腰腹上的血已经结痂止住,但手臂上的伤口还未彻底凝结,但同脖子上的伤口一样,都渗出血来。


跪在那里的云平左手雪白的锋刃上沾了血,面上苍白一片,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那唇也失了血色,她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身体似乎是因为疼痛而颤抖,但她这样坚忍,强撑着一句呻_吟也无,眸子里的光依旧是冷冷的,在抬头对上兰耽的时候面上还挂着她那抹叫众人熟悉的微笑,落在兰耽眼里,又叫他不快起来。


她的右手软绵绵垂下,便是握剑的左手都忍不住因为疼痛发起抖来,可她还是挺直了腰板跪在那里,目光清明看向兰耽:“师兄,你还要我如何才肯放过她?”


兰耽没有说话,可他眼里放出兴奋激动的光彩,目光转向云平绵软无力的右手,懒洋洋将匕首换到左手,那匕首轻轻上抬,迫使云澄抬起头来对着云平。


“你瞧瞧,她可真在乎你。”兰耽的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叫她跪下,她便跪下,叫她求饶,她便求饶。”


“叫她挑断自己的手筋,她也立时就做。”


兰耽的目光复又转回到云平面上:“有你在,我叫她立时就死,只怕她都没有二话。”


云平没有说话,她依旧淡淡看着兰耽,阖了阖眼,似乎是竭力想压下那钻心刺骨的疼痛,良久才开口:“师兄,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师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兰耽哈哈笑了一声,似乎是听见了一句极有意思的话,他目光阴毒,在云平面皮上转了一圈道:“我厌恶你,还需要旁的缘由吗?”


云平得了这答案,不由得身子一震,又抬头去看兰耽。她已非五十年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人了,现下历过世事,她便也清楚,有的人天生就是坏种,有的坏事,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去做。


既得了答案,云平竟也不恼,她早晓得这个答案,现下从兰耽嘴里说了出来,也叫她心防已松,再无什么顾忌了。


兰耽左手持匕悬在云澄脖颈,右手则牢牢抓住云澄肩膀,许是云平挑断了右手手筋,失了搏斗的本钱,他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故而不免有些松懈。


云平看他一眼,左手支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她右手袖口已叫血染透,虽急忙点了穴道,但仍不免有血顺着她的指尖落到地上,云平低着头看着那血落进泥地里,似乎想到什么,轻轻笑了笑,那笑讽刺,颇有一些自嘲的意味。


兰耽一瞧见她笑,心中就生出不快,又见她自顾自站了起来,便又朗声道:“师妹,你站起来做什么,不顾念她的性命了吗?”


但他这话问的其实毫不在意,云平是右撇子,可那右手手筋已被挑断,便是大罗神仙良药神医也是难救,就算勉强能够接上,只怕再也不能如旧时一般灵活便利。


昔年兰耽恼怒这个师妹,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奋,他这个师兄于诸般课业之上敌她不过,这也罢了。更叫他气恼的,是他这师妹也从不自傲猖狂,切磋比武也从来都是点到即止,更兼之她为人亲和友善,叫众人所喜,便是君莫笑也极为疼宠她,偶尔生气不快,往往都是她先服软,反倒叫他这个师兄被她衬得气量窄小,能力不足,像是个废物。


又兼之兰耽自己少时日子过得不顺,眼见得自己这个师妹事事称心顺遂,更是不快。


可现下云平手筋一断,只怕那剑再也使不出来,变作废人了,既成了废人,左不过是任他宰割的鱼肉罢了。


云平觑他一眼,瞧见他身后十几步便是断崖,那悬崖极高,云封雾锁,千仞有余,便是修真锻体之人落得下头去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云平道:“方才你顾忌我,现下我已废了,又与你有什么威胁?”


接着她顿了顿,目光放在兰耽手中的匕首上,声音淡淡,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寒:“更别说,若是你真杀了她,我是决计不会独活的,师兄,我所求不过你饶她一条性命……”


接着她目光一凛,声音微哑道:“可若她当真有半点差池,师兄,便是我这手臂废了,可你身后十几步便是悬崖,我这残躯便是立时舍了,来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行。”


云澄听了她说“不肯独活”这四个字,又朦胧瞧见她神色,心中一酸,晓得她这样说出,便当真会这样做,只觉得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晓得这事不是自己一头热,悲的是现下两人境地这般,只怕没有好的,于是从眼中又落下泪来,只是痴痴看着云平。


而云平余光瞧见云澄落泪,心中也是酸楚,心如刀割,那痛楚竟比右手伤口更甚,可她不敢再看,只是冷冷注视着兰耽。


兰耽听云平这一番话,心中一颤,又对上云平目光,瞧见她神色冰冷,目光如刀,明白若是当真害了这丫头的性命,只怕云平她当真是做的出来这件事,可兰耽打定主意脱身时要将云澄一道带走,以供自己取血压毒之用,又兼之云平右手已废,他早不将云平放在心上,故而这番威胁之语落到兰耽耳中好似笑话,兰耽将那匕首向上一挑,便将云澄面上的那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易容过满是伤疤的面庞,那伤疤几乎覆盖了她下半张面孔,便是云平乍一眼瞧见,竟也分辨不出。


盖因云澄虽然看似随意散漫,可她晓得自己与云平很是熟悉,因为怕自己的容貌和声音轻易透出端倪,她便假做是个被毁容害哑的孤女,借着个灯下黑的名义躲在云平周遭,竟也叫她瞒了过去。


兰耽乍一瞥见这张脸,不由一愣,接着右手在云澄面上一拂,便揭下一张人_皮/面具来,露出一张因为失血而苍白的美人脸。


这张脸确实漂亮,兰耽见了也不由一怔,随即下意识伸手去拂云澄的脸颊,那手指冰冷冷贴上云澄面庞,叫白龙心中好似被什么湿滑黏腻的虫子碰到一般,只觉得作呕翻涌,她想要躲避,可不论如何都躲避不开,只能发出轻轻的喘息声。


“这样标致漂亮的美人,我倒也舍不得了。”兰耽有意激怒云平,口中放肆,手也无忌,气得云平双目都发红了。


只听云平叱骂道:“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可她现下右手有伤,当真如同废人一般,兰耽只见得她开口叫嚣,但丝毫不放在眼里,冷冷一笑正欲开口讥讽,余光却忽的见一道寒芒逼闪到前,速度敏锐迅疾,竟叫他避无可避!


云平左手持剑逼上前来,动作迅疾,那持剑的左手动作起来竟与右手一般灵便迅捷。


只听得咔嚓一声,兰耽便觉得有痛钻心,他的头脑在一瞬间都是空白,他下意识松开抓着云澄的右手去抓自己的左手,可那匕首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左手竟抓握不住了。


他嚎叫一声,直勾勾看了一眼那个左手持剑的人,往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上,一张脸登时唰白,目眦欲裂,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胀起,看上去狰狞狼狈,他趴伏在泥泞之中,又是一声尖叫,整个人几乎要昏厥过去,只觉得眼前发黑,但他还是趴在地上蠕动着去抓那一个落在地上,已叫雪和泥污染了的东西。


——那是一根成年男子的大拇指,已叫人齐根斩落了。


而此时云平一进一撇,便伸出右臂将云澄揽入怀中,竟顾不得疼痛钻心,只是一路退避,云平右臂软绵绵垂着,左手搂着云澄连退几步,坐在树下,叫云澄靠在自己怀里,连点云澄周身穴道,叫白龙止住血,又慌忙从芥子袋中取了药给云澄服下,而云澄只是痴痴看着她落泪,那药叫云平喂到唇边,才慢慢启唇吞下。


那药是极有效用的,服下不过数息,云澄便觉周身伤痛锐减,人也逐渐清明过来,她倚靠在云平怀里,低声道:“你的手!阿春!你这是何苦!”


云平微微一笑,面色又转做肃然,叹了一口气,却不回答,那右手依旧软绵绵垂在身侧,只是用左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揩去她的泪,轻声道:“我不是今晨与你说过了吗?不要再来了。”


云澄听到她这一句话,不由得微微诧异,旋即道:“你……你早就认出我来了是不是?”


云平瞧着她,忍不住伸手又去抚她面庞柔声道:“阿澄……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子做的。”


她说这话时带着些依恋,旋即又意识到这样不好,便将手又收了回去,扭过头不敢看云澄。


云澄听她说这话,又见她这副模样,又气又恼,张口就去咬她颈子,却又下不了重口,只是齿间轻轻磨蹭,便又将头埋在她肩窝道:“来都来了!你现下又说这种话,是要叫我生气么!”她先前听了云平那些话,心中便是再恼,也生不出多少气了。


接着云澄像是又想起什么一样闷声道:“你……你是怎么发觉是我的。”


云平看了她一眼,左手又持剑在手,闭了闭眼,轻声道:“你藏得很好,我本不会发觉,可是鸳鸯侯……”


她话虽未说完,云澄心里已然明白了。


云平是何等机灵聪慧的人物,她昨夜醉酒之际朦胧得见鸳鸯侯盘在乌鳢膝上任人揉搓,那揉搓的手法动作除了云澄不做她想,又及那鸳鸯侯被逗恼,咬了人一口,彼时云澄以为云平醉了,竟也下意识骂了猫一句,这才叫云平察觉。


又加上鸳鸯侯虽是个颇通人性的亲人小猫,可不是谁都能这般得到这位小侯爵的喜爱,于是诸般种种相加起来,自然叫云平生出疑惑,故而晨间才使人到浴池里试探,确定了下来。


云澄见她这样说,脸色一僵,低声自语道:“原是在这里漏了个破绽。”


云平又道:“我早该怀疑才是,晏夕这样的人,若非是你要求,他又怎么会在我拒绝之后还强硬要塞个人给我。”


云澄没有说话,眼中又落下泪来,她平时不哭,一旦哭起来常常是极了不得的事,云平一见她哭就觉得心也疼,头也疼,但她平日里这样伶牙俐齿的人现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微微收紧了左臂搂着她,笨拙道:“不过是一只手,右边用不了还有左边,你不要哭了。”


云澄却生着她气,不理会她了,伸手去碰云平的右手:“是!你有本事!当初为了教我这个左撇子练剑,自己也用左手练!你厉害的很!左手不行了还有右手!你在我这里逞威风!”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小姑娘的眼睛又往下掉金豆子,她方才叫薛灜伤成那样都不喊一句痛,不流一滴泪,现在倒叫云平这一句安慰哄道眼泪直往下落。


而她抓着云平的右手又看一眼,只瞧了一眼便晓得这伤口云平是下了死手,毫无回旋余地,那手筋全断,便是续上,也再做不了重活,不能如同往日一般灵巧便利了。


对于云平而言,云澄的安危安危远比自己的一只手或是尊严要重要得多,云澄给她手包扎上药,一边裹伤,一边吸着鼻子,云平不想叫她再想自己手的事,于是绞尽脑汁去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话锋一转,严肃问道:“不过……你怎么会在这?我已叫二娘她将飞舟驶离,你……难道?”


云澄听她问起这事,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心中更为恼火,但她并未挑明,只是直说道:“你……我……你走后不久,二娘便带着苏河上了船,说是尊了你命要走……”


她抬眼瞪了云平一眼,又继续道:“我自然不肯,又加上苏河他手里那东西……”


云澄说到这里时哽住了,似是想到什么事,手上撒气一般用了点劲,叫云平嘶嘶吸了一口凉气喊了声疼,这才消了气一般继续道:“只是还未来得及走,却不曾想薛灜忽的出现了。”


原来云澄意识到不对劲,执意要下飞舟,可苏河却不允准,只是叫二娘牢牢擒住白龙,自己赶忙去驱动飞舟,可那飞舟驱动到一半,竟有人忽的闯进飞舟,发了疯一般逼问舟上之人。


那薛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竟是不管不顾要见汤哲,苏河本就受伤出不了力,云澄护着二娘同苏河兄妹二人,不免左支右绌,受了薛灜突然一击,腰腹受了伤,又叫薛灜抓在手中逼问,若是答不出来便要立时取了自己性命。


云澄只得出言安抚薛灜,又思及云平在天极宗上的事,心中愈发难安,便决定暂时哄骗薛灜,到时候找了机会逃跑就是,却不料进到天极宗见到狼藉一片,便再也顾及不得其他,顺着打斗的痕迹,直往墓地过来。


云平听她说完,微微叹了口气,将云澄安置好,接着又去拖雷娇同陈平波两个,给他二人喂了解毒的药物后,又将陈平波的剑取下交给云澄防身。


云澄接了剑,将剑拿在手中,似乎颇为不快,又见云平殷勤为这二人治伤,更是不快,可她现下腰腹受伤又失了血,轻易动作不得,只能低声对着陈平波骂道:“你救那浑货作甚!若不是他冲动行事,你又怎么会受这样大的苦!”


云平听到她孩子气的话又是一笑,轻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若非是他,只怕我就遇不着你了。”


云澄似是被她的话哄道,嘟囔几句,又皱着眉头靠着树不动了,但余光可以瞧见她耳根有些发红,似是不好意思。


而云平安置好一切后,微微转头看向周遭其余四人,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怨毒。


但见得薛灜仰面躺在地上,他胸口微微起伏,怕是离死不远;山壁那处的屠晋头颅低垂,一侧的脚以一种极为奇怪的角度折断了,生死不明。


前面不远处的兰耽则蜷缩在地,面色苍白,他左手大拇指叫人斩断,现下神智清醒都是困难,云平行到他近前,瞧见他又毒素发作起来,整个人已昏了过去。


云平行过去,一脚踢飞兰耽手边的匕首,取了绳子将人缚住了,这才将目光转向被挂在树上的面具男人,微微一笑。


可那笑却叫面具男人心中一颤,遽然激烈挣扎起来,那铁链叮当儿作响,实在吵人。


云澄听到那声响,轻声骂道:“吵死个人啦!”


她这话说起来像是撒娇,叫云平觉得可爱,又心忧她真的被吵到,便行到那面具男人面前,左手提剑,一剑斩断了那悬在树上的铁链,叫脱了力的男人一下子手脚发软跪倒在地上,下意识抬头看向云平,而云平则伸手将男人的面具扯下,露出一张叫人熟悉的面庞来。


云平面上又挂上了温和熟悉的笑容,只听她轻声道:“师叔。”


这一声喊叫使这个男人一下子颤抖起来,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浑身又发起抖来。


“不……”他含糊着说着话,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不……”


“不?”云平微微一笑,“当初我师父说‘不’的时候,你说什么,做什么了?”


赵归崇没有说话,先前是不能说,而今一下子能说了,他却也不敢了。


“好!好!”云平连喊两声好字,便立时伸手将赵归崇轻轻提起,竟连拖带拽抓到了君莫笑的坟前。


她瞧见这男子抖若筛糠,心中虽有些快意,可一看见面前君莫笑同姚如雪,以及汤哲的坟茔时,心下不免又泛出酸楚,只觉得悲凉。


她心想:“许多年前便是因为此人,才叫我这一生变成这样,兰耽心思恶毒,想出栽赃陷害之计,薛灜为利益驱使,也是帮凶从犯,可前头两个在这件事上的恶也不过是导_火_索,却是被这人彻底引燃的,我平生欢愉快乐的日子全叫这三人夺了去,我本意放过薛灜,可他现在自己现身,兰耽逃脱,可不料自己撞进这里,现下倒是好得很,这三个恶贼都到一块了,是苍天开眼了吗!叫我可以一次性算清这笔账!”


可旋即她又心中冷笑一声道:“不,我可不信有什么苍天,若是苍天当真有眼,我师父师兄就不会死,瑞儿不会离开师门,我也不会变成现今这样,面目全非,不择手段。”


她一脚将赵归崇踢倒在君莫笑坟前,只觉得鼻子发酸,那口雪亮的宝剑架在赵归崇脖子上,只听云平道:“师叔,磕头吧!”


赵归崇听她所言,又兼之宝剑架肩,如何敢反抗?只是连连磕头,不消一会,便将那额头磕到一片通红。


云平见他这样,心中长呼一口恶气,但又觉得无望极了,她凝望着君莫笑的墓碑,心想:“磕头又有什么用呢?磕无数个头,师父也不会再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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