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德以卫身
议事厅是整个巍然峰里最大的建筑,在赵归崇继任宗主之后,便又另辟了一间新的奢华居所在议事厅后,久而久之,这诺大的议事厅关起门来也成了赵归崇的私人领地。
这父女两人,一前一后往议事厅上走着,一路上遇到些弟子,无不停下脚步来行大礼问候,以至于不远的路,也磕磕绊绊走了不少时候。
赵归崇一脸自如,只是应了一声,目不转睛只管往前走。赵瑞儿却是会微微颔首,回以一礼。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叫赵瑞儿厌恶的地方,以往师祖与君莫笑在时,并未有如此之多的繁文缛节,天极宗是小宗门,门规修行中有一条讲的是“清静自在”,除了基本的礼节,并不过多以门规约束门人。
但赵归崇上台后,先是大刀阔斧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要显什么门楣风范,宗门气度,凭空多添了麻烦不说,还将整个宗门拘束起来,叫赵瑞儿只觉得被牢牢捆住一般,喘不过气。
她是自由活泼的性子,这几年来逐渐变得压抑阴沉不说,现在叫那些故旧来看,只怕都会说她是变了一个人。
可是所谓故旧,哪里还有故旧?
赵瑞儿越往议事厅走,越觉得心中悲凉,可她不再是总角稚童,天真烂漫,长大之后,有些事即便再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赵归崇却不会想这些弯弯绕绕,他现下只盼望心中之事早日定下,行至议事厅后,便带赵瑞儿进了内室。
这内室旁人并不能进,赵归崇的居所修建富贵堂皇,里头放了许多贵重的珍宝法器,是以赵瑞儿即便是他女儿,也不曾进去过。
赵归崇几步上前,用身子做遮挡,防贼一样防着赵瑞儿,用独一份的门牌开了门,确保赵瑞儿不曾发现后,才让开身叫人进去。
赵瑞儿却是冷哼一声,方才赵归崇防备她时,赵瑞儿也不曾闲着,只是细细去观察了这护住居所的防护守卫阵法,惊觉这赵归崇当真是小心谨慎,只怕这阵法强破不开,若使用硬手段,只怕会立时通知阵法主人,于是面上装作不在意,心中却暗自盘算,要如何将赵归崇手中这开门的门牌拿到手才是。
赵归崇将门牌贴身收好,领了赵瑞儿进去。
却见得满目金碧辉煌,雍容大气,想也知道这些年宗门之中的钱有大半都花在这居所内室的装饰和防护警备上,甚至超出了这屋内所保护之物的价值,于是也叫赵瑞儿心下更加笃定,云平与自己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被放在这里。
“你挑。”
赵归崇心中滴血肉疼,一个守财奴现下要将自己的宝贝拱手送出去,若不是能获利更多,又有谁会这么做呢?
相比较什么要求做代掌门,或者是旁的什么实权掌控,赵瑞儿现下只要这内室中的宝物,已然是很便宜划算的买卖了。
既是能这么轻易打发了,赵归崇才能毫不顾忌说出“你挑”两个字。
却见这珍宝法器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看的东边被迷了眼,看的西边被炫了目,一时之间,也不免叫赵瑞儿愣了一下。
“我全都想要呢。”赵瑞儿笑眯眯道,她不介意给这个吝啬鬼添堵,即便只是嘴皮子耍一耍,看看他那张坏脸色。
果不其然,赵归崇脸都青了:“你自己也讲了,只要一两样的!”
“玩笑话,父亲这也听不出来?”
说罢赵瑞儿也不管后头赵归崇的脸色,只是是自顾自在这博古架之间转悠晃荡起来。
这屋子极宽阔,三面无窗,只那一扇门,南面唯一一扇窗对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有就是墙高侧一个透气的天窗,除却这些,再也没有旁的路可以进来这里。
赵瑞儿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将这格局摆设尽记于胸,随后便装作漫不经心,对这屋中摆设左拿右看,一边用余光去观察赵归崇脸色。
可这周遭一圈逛下来,赵归崇却不曾有什么情绪变化。
赵瑞儿心中思忖,只怕这屋中开启密室的机关布置应当是隐藏极好的,不会叫人轻易发现。
那赵归崇亦步亦趋跟在赵瑞儿身后,心中有些不满,但也只能哄着,不敢多发一言。
却见得赵瑞儿左摸右看,就是没有一件瞧不上眼的东西,心中不由烦躁起来,但他并不显露,只是跟得更紧,转而去想起别的事情了。
那赵瑞儿兜过一圈,心中也在思忖,若自己是赵归崇,辟了一间密室,那开启密室的机关要如何设置才好?
随即脑中灵光一闪。
是了,当是越显眼越不会被人瞧见,越不会被人在意,便似灯下黑,反叫人捉摸不透猜不着!
于是她猛地抬起头来,环视四周,只一眼便瞧见了一把宝剑,一幅画。
那剑那画是推门进来便正对着挂着的,旁人只一眼便能瞧见。
剑看着古朴,剑鞘上并无什么华丽装饰,但看着久了便能觉出一种沉稳的意味来,赵瑞儿虽是观察,但也不免被这宝剑所吸引。
可随即她便将视线转到一旁那幅画上,画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只是画了一派壮阔山水风光,只提了两句诗词,连落款用印都无。
赵瑞儿忽的惊觉,这屋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寻常普通之物,却怎么在这里挂了一件平平无奇的山水画?
旁人进来瞧见了只以为是装饰,只一眼便会掠了过去。
莫不是在此处?
赵瑞儿有心试探,加之画旁那把剑实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便疾步上前,伸手就往那墙上宝剑抓去。
而赵归崇跟在她身后许久,见她挑挑拣拣随意至极,冷不丁看见她往那画过去,下意识便叫了起来,后背出了冷汗。
“怎么?父亲连一把剑都不肯给我吗?”
赵瑞儿余光去看赵归崇,发觉自己的手将要触到画卷时,那赵归崇的神色慌张,喊出声来,心下了然。
赵归崇只觉得自己的心要提到嗓子眼,生怕她揭了那画,却见赵瑞儿葱白指尖擦过画卷,勾着那剑收了回来。
那剑有灵,赵瑞儿一将那剑握在手中,便觉得一股轻灵之气涌动,她心中更喜,按捺不住拔剑出鞘,只听得铿一声,宝剑轻吟,便被赵瑞儿握在手中,随意挥了几下,也觉得如臂指使,仿若是自己身体一部分似的。
那剑被赵瑞儿握在手中,却瞧见剑身上有字,转过去一看,正用古篆铭刻了“德以卫身”四个字。
“好剑。”赵瑞儿夸赞一句,那剑便如回应一般轻吟一声。
赵瑞儿自然欣喜,本来只是为了探查这消息才来此,只想着随便拿些顺眼的东西带走,不料却有意外之喜。
于是她收剑入鞘,眉飞色舞道:“父亲,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这个。”
赵归崇见她只要这个,反倒心中舒了一口气,余光只是看了画卷,随后又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来:“你既喜欢,拿去便是。”
这把剑在这屋中算是最不上眼值钱的东西,但赵瑞儿偏偏看中,叫赵归崇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女人就是女人,没见过什么世面。
赵瑞儿得了心仪之物,脸上表现出极欢快的模样,心中却牢牢记住了这幅画的位置,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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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婚事看似办得仓促,但实则早有准备,赵归崇只是防备着不叫雷娇知道,全宗上下被下了令不谈这事,以至于雷娇知道时,已过了一个月,请柬都发出去大半。
“你答应婚事了!?”
雷娇急匆匆闯进赵瑞儿居室,只见她卧房内架着一件大红嫁衣,用料做工俱是上品,而赵瑞儿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灯,用鹿皮小心沾了剑油,给那把宝剑上油。
“师叔,这么晚来,就是来问我这些吗?”
屋外明月高悬,小弟子拦雷娇不住,面面相觑,见得赵瑞儿挥手,于是急忙退下,让这两个人安心独处谈话。
“瑞儿!你明晓得他什么心思打算!你这不是胡闹呢!”
“师叔,这不算胡闹。”赵瑞儿对着灯火看完剑,将剑一收,放在桌上,去同雷娇说话,郑重其事,“更何况,我说不会嫁,就是不会嫁,师叔觉得我是那种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宰割之人吗?”
此话一出,雷娇倒也冷静下来,于是坐下来道:“难道你……”
赵瑞儿冷哼一声:“这个就不便告诉师叔了,但是还请师叔放宽心……”
雷娇伸手按住额头:“你叫我怎么放宽心,你明知是火坑,却还要往里面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师叔难道就不好奇,五十年前君师叔离了宗之后,究竟去了哪里?”
赵瑞儿语气淡淡,意有所指。
“师叔当真相信,君师叔会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失踪匿迹的人么?”
雷娇被她一点,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师侄:“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赵瑞儿面沉如水,低声换了问题道:“师叔觉得赵归崇是什么脾气性子的人?”
她话语之中毫不恭敬,似乎已不将赵归崇当做一个长辈、一个亲人去看待了。
雷娇被她一问,犹豫一会道:“利欲熏心,奸诈诡秘,目中无人,还有……睚眦必报。”
赵瑞儿不屑道:“师叔既然知道,就没怀疑到他头上过么?当年他用阿春的事逼迫君师叔自废修为,自逐出宗,可他前头怨恨不满了君师叔这么多年,难道夺了他掌门之位,就会这么轻易放过!?”
雷娇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般,怔住:“可他毕竟是师门兄弟……”
“你将他做师兄,他可曾将你当师妹?”赵瑞儿冷哼一声,“师叔前些年就没想过,你的头痛之症是如何好转,到了今日不再发作的么?”
接着也不待雷娇回答,便转身从屋后柜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放到雷娇面前。
“师叔可自己打开来看。”
雷娇不知所以然,伸手去开了盒子,却见得一条干枯皱缩的虫子躺在那木匣中,已然僵化风干,死去多时。
“这是什么东西?”
赵瑞儿并不作答,只是伸手抓住雷娇左手,将袖子挽了,指着她小臂上一条极浅的伤疤道:“师叔不知道么?自己身上多了伤口,这虫子,就是从这里挖出来的,也就是这东西,叫师叔你近二十年来形销骨立,神志不清!”
雷娇的手当即一抖,那木匣子落在桌上:“怎么回事!”
“师叔不记得了吗?三十年前,云平云澄那对主仆来为阿春查明真相,师叔因着头疼在密室那里昏了过去,也就是那时,那云平发现了不对劲。”赵瑞儿将那匣子握在手中,“这虫子名作酒虫,一旦心中郁结悲恸,便会发作,唯有饮酒才能缓解头痛,但喝酒越多,这虫子对人的伤害也就越大,师叔你自己也清楚,三十年前你的酗酒症状有多吓人。”
“而这东西,师叔你说,还能有谁能放进你身体去?”赵瑞儿冷笑,“你素来与人无冤无仇,宗中弟子也敬仰你,彼时君师叔出走,那赵归崇初登宝座,位置不稳,你掌一峰,又是同门,你要追究阿春的事,你却叫他如何?”
“他自是不会叫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加之你当时心中郁结悲苦,这酒虫用在你身上,岂不是正好?师叔,你自己细想,你发头痛之症,不正是继任大典之后的事么?”
赵瑞儿这话纯粹只是猜测,但细数下来,桩桩件件却都有理有据,这东西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欺骗服下,虫卵入体,初时不察,但进入人体之后催化极快,短短数日便有效果,彼时只以为是心中郁结或是惊风之症,又如何能想到这头去?
雷娇闭上双目,面色痛苦,想起新掌门继任仪式赵归崇亲自敬的那杯酒,又联想头痛症发的时间,便知道赵瑞儿这猜测,只怕是真的,做不得假。
赵瑞儿却继续道:“他既能这样害你,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不会这样去害君师叔?君师叔那时就住在峰下小镇,便是姚家旧居,他虽修为尽失,但身体经过淬炼,寿命长过凡人,心中又挂念阿春的事,怎会无缘无故不与你打一声招呼便消失了!”
赵瑞儿顿了顿,似在犹豫,但终究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来。
“师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查,五十年前,君师叔失踪前,曾有人在山下见到过赵归崇。”
“师叔,我也不想怀疑,一个是我生父,一个从小看我长大,这两人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这事情若是没有什么依据,你叫我如何会怀疑!?”
赵瑞儿一字一句犹如刀割在雷娇心上,她虽说早知道赵归崇是什么样的人,但思及恩师,思及同门多年情谊,始终怀抱一丝希望,从不曾将君莫笑的行踪与赵归崇联系起来。
你夺走了他喜欢的人,这不够吗?
你流放了他视如亲女的徒弟,这不够吗?
你叫他修为尽失,自逐宗门,这不够吗?
你夺走了他珍视的一切,却还觉得不够吗?
赵归崇!
赵归崇!
雷娇声音嘶哑,双目紧闭:“所以你现在答应这门亲事,是和你君师叔有关系吗?”
赵瑞儿哑声道:“是,我怀疑他将人藏在议事厅内室,我现下已探明,只消拿到他那块独一块的开门门牌在手,便可一探究竟。”
雷娇沉默良久:“你竟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事,瑞儿!你就不能多看重自己几分么!”
赵瑞儿低头去看那跳动的烛光,嗤笑道:“敌强我弱,唯有放手一搏。”
雷娇阖眼,双手撑着桌子勉力站起,摇摇欲坠:“此事你不叫我知道还好,既叫我知道了,我怎么能视而不见,瑞儿,我要帮你,要怎么做?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做得!”
赵瑞儿听得雷娇此言,心中悲苦,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听得有人说话。
来人悄无声息,仿若吹风入室,幽灵鬼魅一般,似已站了许久。
“雷尊主,正等你这句话呢!要你做的事情并不难,对雷尊主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雷娇与赵瑞儿闻言,同时转头去看那站在阴影里面的人。
只见她缓缓踱步出来,半张脸现在火光里,一双眼睛带着凌人傲气。
来者正是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