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以直报怨
夜里收到来信的时候,云平正在看一些公文。
信是云澄用飞鹰送来的,写字不多,相较于以往的长篇大论,现今送来的除了事情详细的经过结果,也只有寥寥几字,云平心中有些复杂,只是将那信上的【事已成,不日将归】这几个字又看许多遍,随后便又拿出已往云澄写给自己的信去看,夜深未眠。
她在书房里拿着信在看,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轻轻一皱眉,叫了声进,是前些日子在半路上送信的那个后生。
云平正打算开口,就从这后生身后瞧见了两个人影,显然是跟着这后生一路过来的。
那后生先进了书房,将门掩了,对云平悄声道:“尊上,薛家少家主来访。”
云平眯了眯眼,心下转上一转:“深更半夜的,薛少家主来此作甚?”
那后生摇了摇头道:“属下并不清楚,但看模样来此却是匆匆,似有急事。”
既是这样说了,云平便对那后生摆了摆手,示意他请外头那两个人进来。
随后那后生就退了出去,紧接着,便从门外转进来两个人来,一个步伐沉稳的年轻人扶着另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人进来,站在了云平面前。
那步伐沉稳的年轻人并未穿着斗篷,而他扶着的那个人则浑身罩笼严实,根本分不清楚是谁。
云平将手中之物搁下,目光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转,柔声道:“薛少家主,不知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那门甫一关定,薛少尘面上便露出犹豫为难之色:“云姑娘,此番深夜叨扰实非我本意,只是……”
他话说到此,另一旁被薛少尘搀扶着的人轻咳一声开了口:“云姑娘,云姑娘,是我。”
这声音既低又哑,本不会叫云平慌乱,可那人语调熟悉,云平如何认不出来?
“你先出去。”
那斗篷人轻轻推了推薛少尘:“我同云姑娘有话要讲,你去外头候着,不要叫人进来。”
薛少尘不解其意,可他是乖顺孩子,自是领命出去,叫舟上下人带去安置了。
待到薛少尘出得门去,那斗篷人扫视周围,瞧清确实再没有别的人在场,便轻声道:“阿春,是不是你?”
他问话一出,便是以云平这种素来沉稳的性子,都不免受了惊吓,几不可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视线,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
“阿春是谁?您在叫谁的名字?”云平面上带笑,语气里带着疑惑。“汤相公,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是你的名字!”汤哲竭力压低声音,将头上兜帽一摘,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和一头雪白的发,叫云平眉头一皱,心中吃了一惊。“是我的师妹,我师父的小徒弟,江折春!”
“江折春?”云平面露疑惑,“这个人是谁?我从不曾听说过。”
汤哲上前几步想要去抓她,可云平微笑避开,汤哲又轻咳一声,后退几步,身子跌坐在书房的会客椅上,身子不住发颤:“你就是她!你就是她!你怎么能忘记你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不,我的名字叫云平,字岚客。”云平道,“相公莫非是身子不适,发了魔怔,将我同其他人混淆了?”
随后不待汤哲回答,她脸上又挂着笑容道:“不过我还是不知您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夜已深了,若是相公无事,还是早些离舟去歇息吧。”
汤哲的双眼发红,面色涌上一些血色:“是我!是我!你怎么能认不得我?”
云平的语气冰冷,可脸上还是带着和煦的微笑:“认得你?我该认得你吗?”
“不!不!你应该认得我!同门之谊,青梅竹马!白首为约,永不分离!”汤哲眼中又落下泪来,“阿春!你怎么能认不得我!”
“同门之谊?青梅竹马?”云平听到此处轻笑一声,“好一个白首为约,永不分离!”
随即她语气里带着讥讽道:“那您现在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您还同江折春有半点干系吗?”
她这话说出来,如同一把尖刀刺在汤哲心上,一下一下,鲜血淋漓。
“是!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汤哲闭了闭眼,“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是吗?是吗?”云平在书房里踱步,语气带着鄙夷,“是啊!你没有办法!”
随后她睁开双眼,眼中带着怨恨的光,不管是谁看见她的眼神,都不由惊惧胆寒:“您确定要和我提吗?汤相公?”
汤哲身子不由战栗起来,他闭了闭眼,压低头颅,轻声道:“阿春,我都知道了……”
“知道?知道?”云平冷笑一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好啊,那您告诉我,您知道什么?”
她话中虽用敬称,可其中的讽刺和刻薄,都叫汤哲不由一颤。
汤哲的手握在扶手上,好似这叫他又面对云平的勇气:“我都知道了,当年是师父用他自己和宗门之主的位置换得你一线生机……”
“是啊!是啊!是君莫笑!”云平又笑一声,笑中带着悲凉,“是君莫笑养育江折春长大,是君莫笑以身代之换得江折春一线生机,也是君莫笑临死前都还心心念念惦记着江折春,只是可惜!”
她闭了闭眼,背对着汤哲,不叫他发现自己发红的眼眶:“江折春还是死了!我亲眼瞧见她死在我面前!可惜啊!她还是枉费了君莫笑一片苦心!”
汤哲听她这话,如遭雷击,双手掩面:“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承认什么?”云平道,“承认自己是一个死人吗?是一个愚蠢天真,不知人心险恶的死人吗?”
云平转身直视汤哲,语气平静得惊人:“承认了又有什么好处吗!叫人再害一次吗?”
“不!不!”汤哲身子又颤抖起来,“可是害你的人都已经跑了!赵归崇下落不明……”
她看见云平脸上挂着一抹奇妙神秘的笑容,似乎想到什么,住了嘴不说话了。
“说啊,您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云平冷哼一声,“害江折春的人都跑了?您到现在还以为是赵归崇一个人做的吗?”
她盯着汤哲的脸,似乎在观察他的神色:“您说您什么都知道了,在我看来,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汤哲的脸色雪白,他醒时已在回程的飞舟之上,原来他在墓前昏死过去,薛少尘心中焦急,只是匆匆告别之后带他离去了,而他朦胧梦中醒来,命薛少尘半路改道,直往云平的“千金不换”上来,是故才有了二人会面。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汤哲高声说道,“不!不!我都知晓了!”
“不!您还什么都不知道!”云平冷笑一声,“我不是问过您了吗?”
云平一字一句道:“那场婚宴上,平素往来无人知道行踪的陈平波怎么会突然出现?”
汤哲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是你!那晚出现在我房中的果真是你!”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汤相公,您应当好好想想我这个问题,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汤哲一下子哽住,他是心思聪慧的人,又在薛家五十年,不可能不知道陈平波同薛家老家主的关系,只是他这么多年来同薛灜多少已有了感情,先前薛灜欺骗他的这件事已叫他肝肠寸断,只当他为情而蒙骗,可现在被云平一点,已有朦胧方向,一时之间,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云平又是冷笑:“瞧瞧啊,瞧你现在的样子,你又怎么说得出你什么都知道了这句话?”
汤哲顿在那里,然后抬起头来,双目发红,落下泪来:“所以,你现在是来做什么的?”
“来做什么?来做什么?”云平哈哈一笑,语气又变得恭敬讥讽,“您猜到了不是吗?关于那封信,关于那封信!”
汤哲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云平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您知道的,五十年前,能知道无赦仙君陈平波下落的人,又和此事多少有些牵涉联系的人,只有他了,不是吗?”
“薛灜……”
“您终于敢叫他的名字了是吗?”云平道,“那封告密信,除了他,您觉得还有谁能送到那位‘急公好义’的仙君手上!”
“不!”汤哲呻/吟一声,脸上的血色褪下去了,“不!”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随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伸手想要抓住云平,可被她轻轻一躲避开了,汤哲低垂着头:“那你靠近净台……不!我求你别伤害净台……”
云平听到他这样说话,又哈哈笑了一声,脸上满是愤怒的神色,带着不可置信:“你说这样的话,你说这样的话!”
随即她闭上眼,将手按在桌案上,背对着汤哲,冷静开口:“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样的人啊!”
汤哲的头再次低了下去,带着懊恼后悔的神色:“不!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什么?”云平道,“你只是心中另有了偏袒爱护的人,再不能确信另一个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人,不是吗?”
她仰起头,不叫自己流下泪来:“只是您大可以放心,您大可以放心!您的孩子绝不会出事的。”
云平自嘲一笑:“要知道,你曾经答应过很多次那个人的请求,而现如今你只是求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那个人又怎么会有不答应的道理?”
汤哲看见她转过身来,目光凝在她脸上:“阿春,阿春……”
他轻声呼唤,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云平也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眷恋和怀念也慢慢消失了,再一睁眼,她又变得冷酷无情了,好像方才脆弱的人只是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汤哲低下头,心跳如雷:“虽然,你可能已经不想知道了,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
云平道:“您想告诉我什么?事到如今,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汤哲抬头低声疾呼:“不!不!我要叫你知道!”
说罢不待云平开口,便简明扼要将当初薛灜同他所要达成的交易都同云平说了,他目光定在云平脸上,期望能瞧见她脸上的其他表情,可他注定失望,云平只是冷冷看他,耐心听他说完。
“您知道,江折春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云平并不对他的苦衷表达什么其他的看法,只是冰冷开口。
随即也不管汤哲有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江折春可能活着,却从没想过江折春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她的修为被人恶意废去;你也不知道她被人流放到没有一个人的荒岛;你也不知道她为了活下来拼尽全力;你也不知道她有多少次差点死在那座岛上,再也回不来;你也不知道她一开始多么期盼有人能记得她,能救救她;你更不知道的是,那个人在岛上呆了整整二十年,从带着希望,最终化为绝望,若不是那仇恨!若不是那仇恨洗涤了她!若不是那仇恨支持着她!若不是那仇恨叫她重生!怎么还会有现在这个站在你面前的人!”
“你要找江折春,汤相公。可是那个天真愚蠢的女孩早就死了!在她逃出生天,却得知你同她的仇人结为连理,立下誓约时,就已经死了!在她知道恩师为了她,不惜出卖自己,身死道消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而那时候你在做什么?汤相公!你在做什么!”云平低头笑出声,“你有夫有子,锦衣玉食,你家庭美满,享尽天伦,汤相公!汤相公!”
云平摇头苦笑:“你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有!而我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起头来直视汤哲:“我的未婚夫离我而去!我的恩师因我横死!我的故友因我日夜不眠寝食难安!我多么想让我自己恨你啊!”
“可现今你告诉我你是被蒙蔽的!”
她将拳头紧握,一下一下敲击在自己心口:“你告诉我!我不该埋怨你!我不该憎恨你!”
“你要我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汤哲再也忍受不住,用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云平:“阿春!阿春!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不!不!我绝不会恨你!”云平转回书桌后面,伸手去抚云澄寄来的信笺,低声回答,“对于你,只因为有爱,所以才会有恨!可是……可是!”
她猛地抬头注视着汤哲:“师兄,我不要爱你了。”
她一字一句,轻轻巧巧,可落在汤哲耳中却如雷鸣。
汤哲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云平似乎陷入了一种幻想,只觉得头脑昏昏然的,好像喝醉了酒:“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了,我也已经有我的了。”
汤哲道:“是那个叫云澄的姑娘吗?”
云平双手扶桌,那个名字似乎多少唤回了她的神志,她终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是,是,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她。”
她那双眼睛带着柔情:“我还有她啊。”
汤哲时隔五十年后,头一次瞧见她这样温柔的神情,却不再是因为自己,心中酸楚难耐,他轻声道:“你说得对,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可阿春!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以你现在的修为,大可以杀了他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
云平叫他这样一问,眼神又变得犀利阴冷起来:“你我蒙受师父教导,恩怨分明,是也不是?”
“是。”
“好!你既然知道,那想必你也清楚,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是也不是?”
“是,只是……”
“只是什么?”云平道,“只是你想问我,我想要用什么法子报仇是吗?”
说罢,汤哲回答了一声是,云平目光恨恨,击掌道:“你我都读书识字,你也晓得一句话,是不是?”
“什么话?”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云平目光一敛,“后面那句,你自己也知道。”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是啊!以直报怨!”云平答道,“若他不做那些亏心丧尽天良之事,我又如何以此为刀?”
她所说的丧尽天良之事,汤哲知道,便是先前枫桥,不,是黎未晓一家三口被杀一事,他登时萎靡下去,静静听云平说话。
“他对我做出了那些事,比起赵归崇来说,或许只是一根导火索。可是汤相公,他之后做出来的那些事,难道算不上卑鄙吗?难道算不上丧尽天良吗?”
“他邀请人家去做客,在酒食饭菜之中下药,致使对方毫无抵抗之力;他半路截杀,心狠手辣,连幼儿稚童也不放过。”
随后云平一顿:“更不用说,我手下那些人,又犯了什么错!他半道截杀!拿了东西也就算了!还要杀人灭口!一个不留!”
汤哲听到此处,双目圆睁,又剧烈咳嗽起来。
云平冷冷看他:“你不信是不是?可他既做得出这些事,又如何在乎手上再多添几条人命?更何况,我手上证据确凿,你又要帮他如何狡辩?”
云平将手一抬,手中信笺便飞至汤哲手中。
汤哲努力压下喉间不适,细细看了,只觉得触目惊心,不寒而栗,他低呼一声,伸手抓住自己的满头白发,闭上了双眼,那信笺又飞回了云平手中。
他靠在椅背上,脑中满是这段时间薛灜出远门的事情,他将那信上所说的凶案时间与薛灜出远门的时间一一对应,全数吻合,是以由不得汤哲不信。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对着云平呼喊:“你的理由正当,你的理由正当啊!我再不能阻止你了!阿春!”
他又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云平闭上眼,浑身一颤,随即睁开眼道:“我向你发誓,向师父发誓,更向我自己,向上天发誓,我要拿走他们从我身边夺走的一切!”
“我要看到他们哀嚎痛苦,无能为力!”
汤哲哀嚎一声,握住扶手,勉励站了起来,他口中喃喃:“我要走!我要走!”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涌现出力量,走到了书房门口,打开了门。
而不远处,薛少尘正站在船舷旁,往远处去看,听到声响,他急忙转头,只瞧见自己的爹爹面目凄切,他赶忙迎上前去,握到汤哲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
汤哲似乎魔怔了,叫薛少尘唤了好几遍,才回过神,口中喃喃不止:“走!净台!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薛少尘只觉得汤哲奇怪,但他是孝顺孩子,言听计从,便顺从着汤哲的意思,离了千金不换。
等到薛家的飞舟起飞,坐在那里的云平还是一动不动,她又坐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天空显出一丝灰蒙的光,将云层照出浅淡的颜色时,她才终于抬起头来。
“复仇已经开始了!”她说道。
“江折春!你既然做了,那就绝对不要后悔啊!”
她按着心口,终于自眼中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