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兰摧玉折
在临到天极宗前一夜的时候,云平罕见的没有待在书房桌前里。
因为天寒,又加之她现下身子因为昨夜一场醉酒吹风有些不适,故而裹了大氅窝在书房一角的榻上,脸上泛着一些不自然的红,声音也有些哑下去。
二娘同乌鳢听到呼唤进来的时候,云平正双眼微眯,睡意惺忪坐在那里,有些懒洋洋的,看上去不甚自在。
云平一见到这两个人,便道:“明日就要到地方了,今夜我有事要做。”
她见二娘面上带着困倦,晓得这几日叫她操心的事情不少,便歇了叫二娘同去的心思,只是半眯着眼对乌鳢道:“二娘留下,你同我下去一趟。”
二娘一听下去两字就愣了一下,轻声道:“是要去看那人不成?”
云平轻轻嗯了一声,慢悠悠弯腰套好靴子站起,似乎还有些昏沉的睡意,但她缓步踱到门前,将门拉开一条缝,叫那寒风一拂,不由打了个寒噤清醒过来,吐出一口茫茫的白气道:“是,左右是我身子不适,服了药不大爽利,要有个人陪着,这些日子你也忙上忙下,现下这点小事便叫乌鳢与我同去就是。”
她说话间,同二娘一道转头去看向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言的那个女侍,那女侍面上依旧戴着遮了大半张脸的面具,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也只套了一件薄衫,但手上戴了手套,除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之外,全身都被包裹严实,不漏半点肌肤在外,站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脸,倒显得神秘莫测,又分外安静。
而二娘却不由一怔道:“尊上,您现下身子不适,何不好好休息?操心他的事情做什么。”
二娘面上带着些抗拒,但她向来聪明,也掩饰的很好,而云平因为生病失了敏锐的观察能力,这才没有立时发觉二娘的一些不对劲。
云平道:“自从将他擒来后就不曾再见过他,明日……他是主角之一,自是要去看看他。”
随后她眉头轻皱,略带玩笑道:“莫不是他逃跑了?你才不想我去见他?”
二娘摇头道:“这自是不曾的,他……”
二娘说到这里时欲言又止,自是叫云平察觉到不对劲,面色沉凝道:“他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这话一出,二娘脸色登时一变,便是云平再反应不过来也晓得已有些事情了。
“到底怎么回事?”
二娘叹了一口气,目光游移四转,目光匆匆掠过云平身后,轻叹一口气道:“尊上只消自己亲去看了就知。”
于是三人推门出屋,二娘在前打头,云平紧随其后,乌鳢行在云平右侧,有意无意地替她挡下夜里飞行时的寒风。
三人下到飞舟舱内,越往下走更是安静萧索,直行到飞舟倒数第二层的囚室,二娘这才伸手点了灯烛,那灯烛一下子亮起,打破了这长廊上的黑暗与寂静,若是黎鸢同刘不疑二人在此,便会知道一旁空下来的屋子就是先前囚禁孟冬的囚室。
云平往日公务繁忙,并不怎么来这里,平素都是有人好好打点收拾,乍一下嗅到有一间屋子里发散着并不明显的臭味,叫那屋中点燃的熏香遮掩下去,若非云平五感通透几乎要忽略了那臭气。
那是一条寂静的走廊,因为将至舱底,又是特意间隔出来的一角,所以地方不大,拢共也不过四间囚室。
这囚室之中也常年住不满人,除去先前暂时的“访客”孟秋和个别一些人,倒也没有别的人来。
只是这四间囚室之中的一间里,则有个长久的住客,现下正因为那从囚室门上那道用铁栅栏隔开的小口之中所冒出的光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是铁链的声响,丁零当啷的,在这黑暗寂静的地方就显得格外刺耳。
铛的一声敲击下去,叫云平眉头不由一皱,心道:“这里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关着?”
二娘一听到这锁链声先是愣住,下意识就往身后看去,只见得云平面色冷凝,若有所思,而她身旁的乌鳢则神色淡淡,一双眼睛看不出悲喜,大半张脸都被掩在面具后面,在对上二娘目光的时候垂下眼睑,退在一旁。
门扉紧闭着,随后又被打开了。
那是个极黑的室内,没有窗,也没有一点光,整个室内的光源也不过是二娘手中执着的一盏灯而已,如豆的灯光将黑暗驱散开来一块,触目之间云平先是瞧见地上那如成人男子一般粗的铁链。
那铁链弯弯绕绕从四周往中间延伸,云平甫一踏入这室内,就嗅闻到一股浅淡的腥臭气息,好似血液干涸许久发出来的味道,但又被檀香驱散,显得古怪异常,她的双目夜能视物,只需要一些微弱的光便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所以才一进门,她的神色就不再轻松,眉头紧皱着,微微侧头看向二娘,似乎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些解释。
二娘面有难色,执灯往室内走去,摸索着点亮了墙上的烛台,而那墙上的烛台亮起了一个,其他的烛台就好像收到了指令一般也陆续被点燃了。
室内乍一下如此明亮,倒叫室内所有人都眯了眯眼,到适应了那灯光才睁开眼去看,这下子云平先前没有观察到的事,也就更加清晰明了展现在她面前。
那是个被铁链锁囚的男子,衣衫破烂,身上有几道伤痕陈旧,手足和脖颈都叫铁环拴住,而那铁环上缀着的铁链直直往室内四周延展过去,虽然并不紧绷,留出了给他活动的余地,但那余地有限,只能叫他跪坐在那里,脖子上连着的铁链笔直往天花板去牢牢栓锁,使他的脊背绷直,不能得到半点休息和放松。
而他的面上则套着一个挡住半张脸的铁面具,口鼻处留了孔洞,但嘴巴那里似乎是有东西压住他的舌头,叫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支吾做声,蓬乱的胡子从那面具周边冒出,显出和他那头肮脏油腻的乱发一样花白的颜色,他的眼睛眯在那里,似乎因为长久没有见到光而不适,已经流下眼泪,微微发红,将头低低垂着,似乎竭力叫自己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
云平将眼一眯,又退出门去,乌鳢与二娘自然跟随在后。
“我可没叫你们这样对他。”那门一阖上,二娘就听见云平不咸不淡地开口。
那目光落在二娘身上转了一圈,随即道:“不过这事应当不归你管,晏夕呢?二娘,你去将他唤来。”
乌鳢说不了话,叫二娘去其实也是存了个叫晏夕心中有数的心思,二娘是聪明人,如何不知?于是她奔走出去,不过数十息之后,走廊尽头便现出两个人的身影来。
晏夕似乎有些疲惫,但精神尚可,他一见到云平站在那囚室门口,又加之二娘路上简要说了几句话,自然心中有数。
待到他站在云平面前行了一礼道:“尊上。”
云平看着他道:“我先前说过了,他虽是阶下囚,但也不至于受到如此对待。”
晏夕则扫了一眼云平和乌鳢还有二娘,才缓声道:“是小尊主授意。”
云平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微微显出诧异和惊讶,似乎因为抱恙不适而迟缓的反应终于回转过来,良久哑声道:“是我糊涂了,如果不是她的授意,你们不会这样做的。”
云平说着又走到那囚室门上的小窗前往里看,只能见得里面那个人形容狼狈,丝毫没有先前瞧过的倨傲模样,倒像是只被磨去了锐气的困兽,一点反抗之心都无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起初我等还是如尊上所言,好生对待,但后来尊上你久不来看他……”晏夕顿了一顿,“小尊主才……”
他说到这里支吾一下,云平晓得他后头还有话,于是道:“接着说下去。”
晏夕道:“小尊主本来只是来瞧瞧热闹,说些风凉话,进去之后也不知道这浑货说了什么,气得小尊主又气又笑奔出门来。”
晏夕见云平并不打断,于是接着道:“小尊主说:‘这种败类,对他这么好做什么?合该叫他吃些苦头才是。他既这样喜欢叫人跪着,那也叫他跪一跪尝尝滋味。’之后小尊主便命我将他这样锁住,我想当是此人说了什么得罪小尊主的话,后来又听他被锁住了还不老实,只是大声抱怨辱骂,小尊主偶尔来看时嫌他烦又聒噪,才叫人打了那压住舌头的面具扣在他面上,又时不时下来,用鞭子给他几下,日子久了,他便也老实了。”
云平没有说话,示意晏夕接着说下去:“我起先也担心尊上责骂,但小尊主说,若是出了事,她一个人担着便是,总不……”
“说。”
“总不至于叫尊上找我的晦气。”
云平听到此处不怒反笑,轻轻咳了两声,哑声道:“她倒是恃宠而骄,晓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动她。”
晏夕想起以往种种,心道:“你骂她一句都舍不得,更何况动她?”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目光在面前三人身上游移,旋即又低头道:“有许多时候,我都怕他被小尊主弄死了,不好交代。但……”
云平听他说完,又咳一声:“她下手从来都有分寸,不会真叫人出事的。”
更何况……云平心道,她心里头想着帮我出气,以她的性子是绝不会把人弄死的。
晏夕闻言心中又轻啧一声,只觉得自家尊上对云澄实在宠溺无度,这样重要一个人遭了这样对待还被瞒着,竟也不生一点气。
但这话,晏夕只是咽在喉间没有说出来,转而听见云平轻笑道:“便是真弄死了,也有我兜着底,我帮她善后了这么多回,也不差这一回了。”
然后云平又扭过头去看向晏夕:“更何况,据我所知,当年你和你姐姐出的那次事就同他有些干系,这次的事情她一方面是看他不痛快,另一方面,只怕也是想给你们姐弟两个出气。”
晏夕没有说话,只是躬身站着,听云平三言两语又将云澄说成是个嫉恶如仇的姑娘,不知为何竟想到了“慈母多败儿”这五个字,可又思及这两人暧_昧不清的关系和古怪奇妙的氛围,又觉得自己这个形容委实奇怪了些。
但还不容他胡思乱想结束,便见云平又扭过头去,看向囚室里的那个人,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将他弄干净些,明天我要带他出去。”
众人听得此言不由一惊,晏夕与二娘齐齐去看云平,这两个人的反应太过明显,倒叫在一旁候着的乌鳢反应不甚明显了。
晏夕道:“那日尊上命我乔装成无赦仙君,费尽心思将他擒来,现下回了天极宗却又要带他出去,这……”
云平虽身体抱恙,懒懒带着病气,可眉眼一转之间还是叫人心中一慑,只听她道:“我做这事,自然是有我的考量。”
这话一出,晏夕同二娘都不敢再问,只是躬身应下。
云平见得如此,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轻声道:“夜已深了,不要太多耽搁,还有,二娘,你若是做完了这里的事,来我书房找我,我有事要问你。”
于是二娘与晏夕领命退下,独留乌鳢与她又缓步回房去了。
云平并未回她卧房,那一日最上层的居所因遇到单兰派来的贼人偷袭毁坏,现下重新修缮一遍后,已与过往并无二致,但她回到飞舟上后,并不回卧室居住,只是命人搬了张卧榻,夜夜宿在书房之中。
那乌鳢同二娘便落在新辟好的小屋里守夜,今次二娘不在,便只有乌鳢一人。
云平与乌鳢二人行至书房,乌鳢转身便要往小屋去,却被云平唤住道:“乌鳢,你去予我拿些酒来。”
说这话时那飞舟疾驰,现下已过立冬,月已缺,清凌凌挂在天上,因着飞舟动作,时而被浓云遮蔽,时而又流转清辉,那月光如雪一般铺散下来照在船上,将云平半个身子照亮,那张脸因为病气而显出苍白弱态来。
乌鳢没有动作,只是直勾勾看着云平,随后缓缓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云平微微一愣,似是因为她的拒绝而有些吃惊,不由笑道:“乌鳢,你不想叫我喝酒吗?”
乌鳢点了点头以作回答。
云平却笑:“若是我偏要喝怎么办?”
乌鳢也立在那月光清辉下,两个人相隔不过三步,少女的半张脸因着逆光而瞧不真切,但她的眼瞳显出一种深沉的黑来,坚定又缓慢地摇了摇头。
乌鳢将自己的手伸出来盖在额头上,又将左手把在右边手腕上,这意思是生病了就不要再想着碰那些东西。
云平见她这样不由一笑道:“那我夜里睡不着,你叫我不喝酒又能做什么?”
乌鳢似是被她问住,又点了点手腕做出个把脉的样子,又做出个喝东西的样子。
云平道:“你是叫我去找医修,吃些安神的药?”
乌鳢点头表示正是如此。
云平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对外人来说熟悉又和煦的微笑道:“若是吃药有用,我又何必饮酒?”
说罢,她不再等乌鳢反应过来,便推门进去道:“好啦,好乌鳢,帮我拿酒去吧,不要叫我好等。”
她说这话时已多少带了些强硬的意味,容不得反驳了。
又过半刻钟不到,乌鳢在外头将门叩开,云平喊了一声进,那门就被轻轻打开,但迎面瞧见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黑猫。
那黑猫一身皮毛油光水亮,见得是乌鳢进来,就将尾巴高高竖起似一根旗杆一般,颠颠跑了过来。
鸳鸯侯的毛并不长,服服帖帖的,连带着尾巴上的毛也不是很长,一走近了,便将那尾巴缠到了乌鳢的小腿上,头和身子也不断在乌鳢的小腿上磨蹭,似是极喜欢乌鳢的气味。
云平正站在窗前望月,听见鸳鸯侯叫唤,便愣了一愣,旋即扭过头去看,笑道:“它好似真的很喜欢你。”
见那黑衣包裹严实的沉默女侍只端了一瓶酒过来,她不由一愣,随即笑道:“你想我少喝些?罢了,我酒量一向不好,几杯也会醉的。”
她示意乌鳢将酒放在卧榻旁的小几上,接着便自己缓步过来,先斟了满满一杯一口饮罢。
可能是她的酒量十分的差,也有可能这酒过烈,只喝了一口,云平面上就浮现出一种与生病不同的红晕来,精神似乎也有些振奋了。
“你也来喝一杯吧。”乌鳢取来端酒的托盘里一如以往惯例放了两个酒杯,云平似是因为这杯酒而带了醉意,支着头靠在那里,伸手指了指那杯子。
乌鳢看她一眼,却指着自己的面具慢慢摇了摇头。
云平的酒意上得很快,因为乌鳢的这个动作而明白自己的失礼,饮了酒的她不再如以往一般端着,只是爽朗大方道:“抱歉!”
乌鳢摇了摇头表示没事,接着便又呆立在一旁不动了。
云平几杯黄汤下肚,精神竟比她先前饮酒前更为亢奋,她见乌鳢站在那里不动,竟自己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拖一旁的一张椅子,但她本就因为抱恙而手脚绵软,又加上饮酒,自是更站立不稳,乌鳢见状不由皱眉,急忙伸手扶住她站稳,按照云平的示意将那沉重的木椅拖到指定的地方。
云平见她将椅子放好,似乎很是高兴,跌坐回榻上,又喝几杯,指着那椅子对乌鳢道:“你坐,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她似乎是憋了很久,又或者是喝醉了酒,实在是想找个人倾诉,现下乌鳢被她抓了个正着,好做这个倒霉蛋。
而乌鳢刚一坐下,那鸳鸯侯便轻捷一跃跳上乌鳢膝盖团好坐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云平瞧见鸳鸯侯这般模样,哈哈笑了两声骂道:“真是坏猫,吃喝用度全从我这里出,却跑人家那里待着去。”
但她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鸳鸯侯叫她伸手扯了下耳朵,作势要咬她,却被云平躲开了去。
而云平叫乌鳢留下,好似要说些话,可轮到真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含糊说些醉话。
紧接着,她那酒意一下子翻涌上来,醉的更厉害时,又有人将门扣响,云平嘀咕一声进,鸳鸯侯一下子将脑袋抬了起来顶着门去看,两人一猫就瞧见二娘从外头推门进来了。
二娘一进门里就嗅到一股极大的酒味,顺着味道就瞧见云平面色酡红,显然已陷入迷蒙的醉酒状态。
云平一瞧见二娘进来,就眉头一皱道:“你……来做什么?”
她已经喝醉,说话不免有些支吾,但吐字依旧清楚,二娘听了,先是下意识看了乌鳢一眼,见那哑巴女侍只是沉默摸着猫,才轻声道:“尊上,是你嘱咐我叫我来的。”
云平听了二娘这样说,才微微反应过来,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似以往那般端庄持重,带了些少女的天真活泼之感道:“确实,是我叫你来的。”
“是,不知尊上有何吩咐?”
云平喝了酒,身子发热,大氅叫她摊散在榻上,垂下一角,头发也披散着,醉眼朦胧道:“有一件事,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说罢她从怀中芥子袋中摸出一物,那是一张指宽的信笺,云平摊开来眯着眼睛瞧了一眼,便递给二娘道:“你先瞧瞧。”
二娘不明所以,但也接过来看了,心中咯噔一下,接着抬头看向云平,只见云平握着酒杯把玩,似笑非笑叹了一口气道:“屠晋之事,是不是同你有什么关系?”
她既这样问了,又有这信笺为证,二娘如何还敢隐瞒,自是一五一十道:“是。”
云平似乎是喝得很醉了,身子发软,懒洋洋倚在榻上的软枕上道:“不过你也没这样大的胆子,如果不是阿澄授意,你怎么敢怎么做?没她的授意,阁中自然也不会放人的。”
二娘不敢答话,只是那目光往一旁坐着的乌鳢身上转了一圈,见那哑巴女侍只是沉默坐着,手搁在鸳鸯侯身上一动不动,若有所思。
云平却没在意乌鳢那里,只是沉声道:“在明云阁那会儿的时候,她那时是不是躲在船上?”
二娘没有说话,但有时候沉默反倒就是回答。
云平又喝下一杯,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她现在还在飞舟上么?”云平闭了闭眼,似乎又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愚蠢,不由苦笑一声,自己回答了,“不,就算是在,她也绝不会出来见我的。”
二娘还是没有说话,但云平已不想再问了,她将眼一闭,挥手示意二娘下去。
等到门又被关上时,云平似乎已无法保持清醒了,她仰面躺在那里,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好似这样就能叫那光芒不要太过夺目耀眼。
“乌鳢。”云平轻唤一声,叫那哑巴女侍摸猫的动作一顿,鸳鸯侯也打了个哈欠看向云平。
她问了个很莫名奇妙的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能遇到那个害的你毁了容说不了话的人,你会怎么做?”
说话间,云平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转了过去,盯着那个哑巴女侍,那女侍的眼睛阖了阖,伸手在脖子这里一抹,以作回答。
云平见得她这个回答,却忽的笑了起来,笑得那样悲苦,眼中都落下泪来。
“什么留不尽的余地,什么饶人一命啊……”
她好似笑的累了,又静静躺在那里不动了。
“我做什么要宽恕他呢?”她喃喃道,“我合该一剑杀了他才是!”
“我就该!我就该把他们全都带到师父师兄的坟前,通通一剑杀了才是!”
她将那双手举在自己眼前冷冷看着,只觉得满手都是洗不净的血腥。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她说完又低声回答自己道,“逝者不可追,你已经因为你自己的仇恨害了一个人,难道你还要为此波及另一个人吗?你利用了他,毁了他的一切,难道还要夺走这无辜孩子的性命吗?”
她的眼前又浮现那日风雪之中独臂的少年僧人握着宝剑的模样,那一点点殷红的血比落在雪地之中的红玉佛珠颜色更艳,刺到她心口,疼痛无比。
“可是……可是……”
她缓缓抱住了自己的头,将自己蜷缩起来,但不论如何,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截腐朽的枯木在名为命运的海中不断沉浮。
“湛淳啊湛淳,你要我宽恕他们,可谁来宽恕我?”
她闭上眼就是天极宗囚室里那个被铁钩穿透了琵琶骨的背影,心口仿若被千百把利刃穿过一样。
她不由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句话。
——“江折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