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无人可知
汤哲再不能动了。
剑秋白是亭中唯一还稍微清醒的人,面对薛少尘乞求的眼神时,也只能无奈轻轻摇头。
那虚弱的白发男人已再不能对着薛少尘说笑,他的表情凝住了,永不能再变化了,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身子也叫这寒风吹得逐渐僵硬了。
薛少尘独臂跪在那里,满面哀伤,只有剑秋白偏头去看薛灜,生怕面前这人再因为汤哲的死而暴起伤人,现下唯二活着的两个,一个功力修为不及,另一个断了一臂,实在不是面前这人敌手了。
却见那薛灜面上手上全是汤哲温热鲜血,整个人呆滞住,他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去看手里的剑,又去看躺在薛少尘怀中的汤哲,想要伸手去摸。
他喉中发出低低的嗬嗬呼气声,表情却扭曲而古怪。
他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轻轻伸到了汤哲的鼻子那,然后又伸手去摸汤哲的手,试图将那死人的手焐热些,可无论如何那手都冰凉刺骨。
“你亲手杀了他,又何必做这些无用的功夫?”
那少年面上涕泪横流,轻声抽噎,他往日极为惧怕自己这位父亲,可现下叫汤哲之死冲昏了头脑,竟再无惧意,只是大声斥责。
“薛灜!是你亲手杀了他!”
随着薛少尘这一声大骂,只见得薛灜忽的站了起来,剑秋白和薛少尘便也齐齐去看他。
只见他立在那里,反复去看手上同剑上的血迹,愣在那里,随后身子一僵,猛然大叫一声,犹如野兽吼叫一般,忽的起身执剑奔出亭去。
那雨下的极大,周遭白茫一片,二人只瞧见他下得亭去,立在那花园之中不过一会,便又茫然无措起来,接着便又发起疯来,拿着剑跑远了。
但见得薛灜消失在雨中,剑秋白强打起精神道:“少家主,还请节哀,只是现下已耽搁不得。”
薛少尘目眦欲裂:“什么少家主!谁稀得做!谁稀得做……”
话到最后,他面上又落下泪来,伸手轻轻去拂汤哲的脸,可又担心自己手中血污弄脏,只是停了手低头闷声哭泣。
而正在这时,剑秋白耳旁却传来轻喘声响:“少家主,我……这是怎么回事!?”
亭中二人急忙抬头去看,只见得二娘身上披风湿透,自亭外冲进亭中,她一见得汤哲,便急忙跪在地上伸手去探人鼻息,可又见得白发人腹部如此巨大的出血量,又觉得自己的徒劳无用,只觉得惋惜。
“言娘子……”
那少年一见得二娘来,牙关打战,身子也抖起来。
二娘这才将目光转到薛少尘身上,又是尖叫一声,急忙爬过去伸手握住薛少尘肩膀,想要去碰那伤口,可又收回手问:“手……你的手呢!?”
“叫他父亲斩断了。”剑秋白面色沉凝,“就连汤相公,也一并叫他给杀了。”
说罢她将方才亭中之事简短说了,只听得二娘一愣一愣的。
二娘听罢怔愣住,可不消一会,她眼中就又亮起光来:“走!快走吧!”
她这一声喊,将薛少尘精神喊回,可那青年依旧是茫然若失的模样:“走?我现在又能走去哪里?”
“可总比待在这里要好些!”二娘喊道,“他此生唯一的顾忌也只不过是相公而已,现下相公已死,他有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少家主,相公方才替你挡了一剑,你可要好好活着才是!”
二娘忆起方才薛灜在亭下的癫狂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惧意,打了个寒颤。
薛少尘听得她这样讲,下意识也点头:“是,爹爹死了,他……”
剑秋白轻叹一口气道:“既是如此,也顾不得收拾行囊背包,只求速走。”
“好,好。”薛少尘他断了一臂,拱手不能,只是跪在地上对着剑秋白同二娘磕了两个头,二人挡他不及,硬生生受下。
“我断了一臂,身子不比以往,但求二位一件事。”
“少家主但说无妨。”
“我求二位将我爹爹尸身一并带走,他临死前还与我念着这事,我晓得这事有些难为二位,但……”
剑秋白将剑往身后剑鞘一收,面色冰冷:“便是薛公子不说,也理当如此。”
望向二娘,却见二娘没有说话,弯腰将汤哲尸身扶起,架在自己肩上:“走罢,不要耽搁了。”
剑秋白也上前搀住另一边,带着尸体走。
薛少尘单臂支地,咬牙摇晃站起,也随着二人脚步步入雨中。
“你那断臂……不要了么?”剑秋白瞧他空着手走出亭中,轻声问道。
“他……他生我养我,现如今断我一臂。”薛少尘顿了顿,头也不回往前走,“就当我还给他吧,两清了。”
那雨水落下来,打在他面上,右臂断口处的血块叫那雨水一冲,便同雨水混在一起,沁红了一小片,顺着地势高低也不知流向何方。
三人一路往前去走,路途上或有侍婢小厮瞧见,上前想要问询,可最终无一人胆敢上前,他们就这样一路走到了薛府的门口,没了薛灜阻拦,这离开的路竟出奇顺利。
“走罢。”那薛府门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马车,薛行薛止这对双胞胎兄弟戴着斗笠架着马车等候,剑秋白同二娘将汤哲尸身轻手轻脚放上马车去,但见得薛少尘立在门口檐下,看着风雨之中摇摇欲坠写着“薛”字的灯笼摇晃摆动。
他盯着那个灯笼,怔愣良久。
几个月前回家时,薛行薛止提着这两个灯笼站在家门口前等他,而现下这两个却坐在马车上,等着送他走。
那两个灯笼也留在这里了。
不会再回来了。
那少年心中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凄凉感,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灯笼。
不论是这个家,还是自己的少年无忧的时光。
他转头登上马车,离开了。
而这边薛灜却不知道那几个离开的事情,他一路奔行,身上与剑上的血迹都叫雨水冲洗干净。
茫然所失之际,他行到汤哲房中,下意识推门进去。
“阿哲!阿哲!”他整个人呆滞迟钝,行到屋中只是叫汤哲名字。
“家主,相公出去了!”有侍奉的仆婢小厮都叫他模样神色吓到,无一人胆敢上前,又见他手中宝剑带着杀气,实在令人心惧,但还是有胆子大的轻声道,“相公说,他出去找你去了。”
“找我?”听得那仆役回话,他终于缓缓回过神来,呲着一口白牙,“可我就在这里啊!”
他笑容古怪:“他等等就会回来了……”
可旋即他又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手中的剑也下意识削断了一截桌角:“不,不,他身子不好,现下刮了风又下着雨,我要寻他才是,他身子弱,不能受冻,他不能受冻……”
说罢他又哈哈一声奔出门去了,那神情姿态古怪,哪有往日的模样?
但见一路上他瞧见人便问,可那些仆役又有几个能回答上来?
薛灜手中宝剑闪着寒光,威压赫赫,心头总有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起先那些仆人回答不出,只是叫他一拳掼在一旁,可后来他逐渐没了耐心,答不出来的,只是用了剑在仆役脖子上去划,或用剑砍,意识已然不再清醒,其他一些侍婢小厮瞧见他杀人,心中无不惊惧,只是下意识尖叫出声,拔腿要跑。
可不叫还好,一叫也不知哪里戳到薛灜痛处,他一把将人抓住,扣住肩膀轻声在人耳旁出声道:“嘘……不要叫,不要叫,阿哲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那些小厮都是寻常人,又如何不吓?只是哭泣求饶,可越是这样,薛灜就越是克制不住心头之火,只觉得耳旁吵嚷烦人,生怕他们吵到汤哲。
于是手中宝剑则毫不留情自那些仆从后心贯入,捅了个对穿。
余下的见状如此,急忙捂住嘴巴不敢再说话,只是低声呜咽,哭都不敢哭出来。
薛灜便又挨个上前询问,可那些小厮仆从也不过是凡人一个,何曾遇到过这种事?
不是吓到失禁,就是涕泪横流说不出话。
薛灜一个个问到心头火起,凡是答不出来的,都一剑杀了了事。
而他在府中来回杀戮,自是惊得府中众人来回奔散溃逃,薛灜则随手抓了人问,不论有答案与否,也只是杀人,肆无忌惮。
不过几个时辰,府中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仆从也都叫他杀了大半,那雨倾泻下来,有血自堂下、廊下、从各个地方流出,流进院中,流进溪里,可不论那水怎么流,那血水也冲刷不净。
薛灜提剑茫然四顾,口中喃喃:“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遇到人便问,遇见人……
便杀。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府中哀嚎悲鸣之声也不曾断过,他立在那雨中,脸上的伤口被泡得发白,翻开来,露出里面的血肉,更似恶鬼阎罗。
他在府中来回几趟,有人闻风而逃,但大多数连跑都来不及,就死在他手上。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府中已再没有活口可以听他询问,回答他的问题了。
“他去哪里了?去了哪里?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
薛灜立在雨中,从剑秋白手中夺走的那把剑已叫他砍到豁口断裂,地上到处横着人的尸体,那雨水顺着地势高低流进溪水之中,那溪水都叫血染红了。
“阿哲!阿哲!”
他拿着剑到处走,想要再找一个人来回答他的问题:“没人告诉我吗?他去哪里了!”
可再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他又自己去找,一寸一寸,到处翻找过去,那廊下不曾被雨水弄湿的地方便留下一连串带血的脚印,那脚印蔓延延伸到薛府每一个角落。
雨幕之中,可以听见他轻声呼唤:“阿哲!阿哲!你去哪里啦!怎么不带着我一起!?”
可是没有人回答。
他走遍各个地方,只是呼唤找人。
“没有,没有,去了哪里!到底去了哪里!?”
他这喃喃问话直到他行到风且住上才停止了。
那亭中一片狼藉,碗筷杯盘散落在地,亭中满是血污。
——还有一大团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
——以及一条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