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夜深香风
说是不日将归,但是先回来的是晏夕。
云平这些时日里已竭力叫自己从那日与汤哲的商谈之后,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中走出去,更加之心忧云澄身体,整个人不免显得有些憔悴。
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即便是再伟大的圣人,遇到情感上的事,也无法让旁人替她分担。
——这东西只有当事人自己走出来才行。
当她甫一看见晏夕,心中的悲苦多少被冲散了,她伸长脖子往她这位忠诚的管家身后去看,想要瞧见另一个她心中更为挂怀之人的身影。
但她注定失望了。
晏夕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多少是知道她的心思想法的。
于是默不作声提了一句道:“小尊主遇到了事情,不免耽搁。”
他这话说的含糊不清,遇着了什么事,做什么要耽搁,一个字也没讲明白,盖因云澄在他临走前特意叮嘱吩咐,叫他有些话绝不可在云平面前去说。
云平有些悻悻收回目光,眼中的失望被她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她晓得云澄是守信重诺之人,既是不日将归,不会如此耽搁才是。
“出了什么事?”
她这话似是随口一问,可晏夕却觉得凝在自己身上的这道目光是实在逼人,他有想过是否要将此事老实禀告,可一想到云澄冷冰冰的眼神,不免心中发颤,于是还是硬着头皮道:“只是有个嘴巴硬的,撬不开,旁的人问话审讯他都不答,只有小尊主在,才会说。”
这话真要仔细去盘问,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可云平心中叫云澄不能回来的念头占满了,加之就在晏夕话刚说完之际,便有人推门进来了,递了东西,于是云平只是挥挥手示意晏夕下去了,也没再多问。
这一封信叫晏夕松了一口气,却叫云平只看了一眼就眉头皱起。
信上墨迹淋漓,看着是刚写完不久,字并不多,只拣了一件重要的事说。
信上说薛灜与汤哲不知是何缘故大吵一架,汤哲现今被软禁在自己院中,就连服侍的侍女小厮都换了一拨,全是薛灜自己选出来的亲信。
云平将信捏在右手,左手在桌案上轻敲,低声自语道:“薛灜把他软禁起来了,怕是他回去又闹了一通,才有这样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心里又道:“据我所知,以他的性子,绝没有继续在那地方虚与委蛇的可能,我想,既是东窗事发,他自然想要跑,可薛灜不会轻易放了他去。”
随即她冷哼一声,心中已有了盘算:“以这贼人处心积虑的手段,如何会放跑他去?不过既是这样,那薛灜必不会轻轻放下才是。”
于是她将信一收,来回在室内踱步,更加细细盘算这段时日以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又会导致什么后果。
待她思及到汤哲那夜来访,心中猛然闪过一个猜测。
她是晓得薛少尘性子的,又加上二娘与这少年相识许久,知道这孩子极为重“孝义”,那夜来访之事,只怕薛灜一问,薛少尘必然会和盘托出。
既是如此,以薛灜的性子,定时会追根究底,而现下既已囚了汤哲,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查到这里。
想到这里,云平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她也需得早做准备,免得薛灜发难,猝不及防,若是侥幸不曾查到这里,有备无患总好过措手不及。
于是云平唤来左右,嘱咐加派人手盯着薛家,缩短上报的时间,多少叫自己安心一些。
云平在这里盘算筹谋,另一边的云澄却不大好受。
她大病初愈,现下又受了伤中了毒,养在阁中,又将将过了两日方才转醒。
“现下是什么日子?”
云澄躺靠在床头,神情恹恹,一张脸倒比纸还白,嘴唇因为失血而泛着淡淡的粉色,一张脸比巴掌还小些,下巴又尖了不少,整个人已不似以往一般带着孩童稚气,便是懒洋洋的一眼,也带着沉沉威严。
那婢子听她轻声发问,便也回了。
“已迟了三日有余。”
云澄还不能用力说话,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修长的脖颈上缠了一圈白布,碍眼得很,她对着镜子照了照,神色不悦。
当日云澄挟着晏夕亲自去处置夙夜阁货运被劫之事,到了夙夜阁后,却是乔装打扮一番出发了,又叫晏夕给她易容敷面,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给画做了平平无奇的模样,穿了粗布衣,戴了顶破斗笠,便跟着一众货郎行走去了。
那些货郎并不晓得她底细,只知道她是夙夜阁管事晏二哥塞进来的人,虽对她好奇,但云澄一路上沉默寡言,又加上她背后有个晏夕做“靠山”,便也不多亲近,可也不会疏远。
他们原以为这个小子是个娇生惯养的关系户,可瞧她这副模样,也不像是骄纵的人,故而一路行来,虽然住宿不便,但云澄夜半都宿在货车旁,也勉强瞒得去,不曾出过什么大事。
这送货的一行五人,除去云澄,剩下的都是男人,且都同出一门,是故平日里都以师兄弟相称。
这四人修为也是不差,功夫身手也算中游,遇到个寻常劫道的,也是不怵。
他们五人一路同行,行至离长生门还有一日脚程时,天色已暗,残阳西落,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才勉强在道旁生了火,打算将就一晚,只待天一亮便启程。
那四人围坐在火堆旁,火光照在他们身上,拉扯出长长一条影子,云澄则抱着剑将斗笠压低了,闷不做声坐靠在货车旁,似是已有了倦意,快要睡过去了。
那四人围着火堆叽叽喳喳说话,既是男子,又是粗人,说的无非是那些个话题事情,那四人原先也有意拉云澄来讲话,可那斗笠小子油盐不进,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日子久了,便也不再同她说话。
云澄闭目养神,看似已经睡死,可实际上耳朵却竖在那里听,精神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听着听着,却是无意间听到那四个人聊起了近些日子里夙夜阁中货物被劫之事。
打头的那个满脸络腮胡子,正支着下巴说话:“……先前那个秦十六,说没就没了。”
“这能怪谁?”接他话的是个马脸男人,胡子老长,“我以往劝他多长心眼,他就是不信。”
“这东西是能长心眼就能防住的?”坐在一旁的干瘦男人说道,他的胳膊又细又长的,若不细看,就像是只猴子。
“就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接话茬的黑脸男人道,“真要有心杀人,那管你做多大保护防范,都能将你杀了。”
秦十六,这个人云澄晓得,此人大名秦夏,师门中排行十六,算是夙夜阁中极有本事能耐的一位了,但前些日子云澄还是从云平的文件之中瞧见了他的名字。
——列在死亡名单之上。
“我只求老天爷、三清祖师爷开开眼,别叫我遇到这档子事。”络腮胡子叹了一口气,“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还望老天垂怜。”
“你求老天,老天爷真就放过你去了?”马脸男人冷哼一声,“人啊,该死还是会死的。”
“嘿!你的嘴巴不能说些好听些的嘛?”黑脸男人啧了一声,用手上的树枝捅了捅火堆。
一旁听着的瘦猴男子道:“行了行了,吵什么,走到现在都没出事,就明天一天了,送到了就能交差了,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花到手的钱。”
这话一出,于是轻哼一声,众人都不在说话了,也逐渐只能听见火堆噼啪的声响。
待到夜深,明月高悬,那火光也微弱下去,今晚值夜的是瘦猴同马脸,瘦猴上半夜,马脸下半夜。
但现下已是深夜,又加之明日便到目的地,一路上行来也并未出过什么大事,这两个人不免有些松懈。
瘦猴值完上半夜,伸手推了推马脸,待到马脸醒来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说叫瘦猴等上一等,先去小解一会,再来换人。
而那瘦猴早已困得要死,说是点头同意,可已然揉着眼睛合衣躺在火堆旁,半眯着眼,最终还是上眼皮搭着下眼皮睡了过去。
云澄抱着剑靠在车旁,一动不动,余光瞧见那马脸打着哈欠往一旁树后去了。
可就在这时,有轻飘飘一阵夹杂着微弱香气的风飘了过来。
其他几个已睡死了去,又加上对气味之类的并不如云澄敏感,自是没有察觉。
——可云澄五感通透敏锐,又加之修为高深,旁人感受不出来的东西,到了她这里却是放大了。
所以这风一来,她立时觉察出不对劲,屏息凝神,随后就听到极为隐秘轻微的声响,伴随着噗嗤一声,就有极细的血腥气自鼻尖传来。
云澄心下不由一沉。
这人好快的动作,只怕身手修为绝不是普通高手。
越是此时,她越发沉稳,安然不动,好似那混在风里的迷药当真将她迷昏过去一般。
那些脚步声越发近了,时值秋日,道旁树上枯叶飘落,即便那些人步伐再轻微,可终究修不到浮空而行,只要脚落在了实处,便不免要踩到那枯叶上发出声响。
可那声音太小了,甚至连木头被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都比这脚步声响,云澄凝神去听,才辨出来的一共有六个人,不,是七个,其中一个一动不动,若不是呼吸声微微粗重,云澄也难以辨别出来这第七个人。
派七个人杀他们五个。
云澄心中冷笑,真是好大的阵仗,到底是有多瞧得起他们五个,才派了这么多人。
不过云澄转念一想,是了,当初夙夜阁遇到这种劫道的,多半叫来者死伤过半,这次来的,只怕也是晓得不好对付,才派了这么些来。
那脚步声越近,云澄眉头便越紧,只是她的表情都藏在了斗笠下,没有一个人瞧得出来就是。
这些人脚步轻巧,可内息紊乱,实在奇怪。
云澄微微抬眼从斗笠的缝隙之间往外去看,却见那些人都以黑巾蒙面,身形壮实,可露出来的上半张脸古怪得很,自太阳穴到眼角旁青筋暴起,眼白布满血丝,一个个眼睛都大大睁着,好似有什么逼着他们要睁大双眼一般。
而且握刀剑的手法姿势极不专业,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群人,曾杀过夙夜阁这么多的人手。
莫不是用的不是自己趁手的兵器?
云澄又回想起当初夙夜阁检查那些人的尸体时得出来的结论,那些杀手,有的手中有茧,有的细皮嫩肉,实在古怪。
这些人真的是杀手吗?不,甚至这些人都真的修习过功法,练过武吗?
云澄这样想着,却冷不丁瞧见有个人忽然抬头往自己这边看来。
那个人是来人之中最高最壮的一个,那肌肉仿佛都要将衣服撑开一般,实在可恐。
云澄一对上他的眼神,心中便觉出古怪来。
她急忙收回视线,低垂眼睑。
可那个男人已经转过身来,往她这里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