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

第90章 好物不坚

“晚宴?”


云平捧着卷书看,听得自外头归来的云澄这么说,抬头微微错愕,随即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云澄睨她一眼,眼睛转了转:“人家如此盛情相邀,拒绝了总归不好。”


云平只是低头看书:“那便去吧。”


话是这么说,可看书的眼定在同一个地方,数息不曾移动,也不曾翻页。


“去自然是可以。”云澄施施然坐在她身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吹着热气,一边用余光观察云平神色,“只是你可别再失态了。”


明知道云澄说的话带刺,云平也没有办法,只是静了一会,才轻声道:“这个自然不会。”


云澄啧了一声,眼睛在她脸上游移,随即下意识将那茶一口饮尽,如此一来,不免将舌头烫到,下意识吐出一截来,轻轻哈气,倒似一只小狗。


那茶太烫,烫到云澄站起身来踱步,用手连忙去扇,但用牙齿轻轻碰触,也多少能察觉到已经烫伤了,舌头显出一丝异样的红来。


恰在这时,有一道目光盯在云澄身上,叫这白龙察觉,她急忙扭头去看,却看见云平支着下巴,脸上憋着笑,瞧见白龙转过头来,也只是用手握拳抵住嘴巴轻咳两声。


“嫂色么嫂!”那茶水太烫,云澄又情急,吐着半截舌头就骂她,这样一来,反叫原先还能憋住笑意的云平再也忍不住,连忙捂住嘴,浑身颤抖起来,面上带着不能消退的笑意。


“喂!”云澄又叫,却见云平急忙正色,“不许再嫂!”


或许是白龙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这副模样,又或许这模样实在太好笑,云平终究是憋不住,将书一丢,捧腹大笑起来。


云澄恼怒,几步上前就要去捂她嘴,却在按到云平柔软的嘴唇时,觉得手心一烫,立时想要收回,可已经收回不及,叫云平抓住左右两只手,被擒住了。


“啊!好凶!”云平学云澄龇牙咧嘴,“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不提小时候还好,一提小时候,云澄脸都有些涨红,白净的脸皮上显出羞恼的神色,便忍住舌上奇怪的疼痛感,勉力正常回话道:“少同我提小时候的事!你那时候……你那时候……你欺负不谙世事的我,难道不过分么!”


云平抓住云澄的腕子,与她僵持,白龙力气不小,却也任由她抓着,故作惊讶道:“你怎么不谙世事了?你这么聪明机灵,怎么还不谙世事?”


说到这里,两个人又笑闹起来,云澄耳朵根子都红了:“你那时候仗着我分不清滚水冰水,又欺负我没有手,骗我大热天喝热水,难道不是很过分么!”


云平咦了一声,面上带着调笑揶揄:“哦?我那水放在那里,可没按着头叫你去喝吧,还有,不知道是谁因着大热时候贪凉,偷喝冰水凉了肚子,结果大热天躺在那里难受哎呦,我给她煮热水,怎么还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云平素来牙尖嘴利,云澄总是鲜少能斗过她的,只是近些时候也因为着一些事而少了调笑亲昵,多了疏远冷薄,今次这般倒也是少见了,难得将不快抛诸脑后,只是如以往一般斗嘴戏耍。


云澄瞪她一眼,啧了一声偏过头去,晓得自己理亏,便不想再同她打闹,于是送了劲道,眼带风情,嗔她一句,话中带着些许不快:“还不松开!”


话是这么说了,反倒云平还捏着她两只腕子,带着薄茧的手指按在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上,被她一喝,才急忙松开。


云平松了手之后,假做神情恹恹,垂头叹了一口气道:“唉,好凶,还是小时候可爱些。”


云澄耳朵灵,听了就龇牙咧嘴骂她:“小时候好骗,叫你欺负,又打不过你,你这浑人,净说些这种话!”


云平不回答,只是继续长吁短叹,面带愁色,还抬手擦了擦两滴并不存在的泪,又重复去说:“唉,好凶,好怕!”


“你欺负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怕!”


云澄一张脸都被气红了,低声怒喝道:“江折春!”


云平被她一叫名字,脸上便又挂上笑来,一边支着头,一边含情脉脉揶揄道:“不知尊主叫我,有何吩咐?”


云澄外表变了,可内里还是带着些以前的脾性,被云平一撩就炸,气得跳脚,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恼怒之间,伸手就要打。


云平哈哈一声,起身便逃,云澄见打她不着,急忙上前快步去追,两个加起来都过了百岁的人,竟如两个稚童一般戏耍打闹起来,你追我赶,好似前些时间的隔阂争执都已尽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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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天色昏暗下来,薛家上下便也亮起了烛火,灯火微动见,可以瞧见会客厅里来往穿梭的仆役们。


薛少尘坐在下首,一边给汤哲递茶,一边给左右吩咐事情。


“晚宴还未开始,爹爹做什么这么着急便来?”


汤哲的手微凉,握着温热的茶杯才稍稍暖了一些,他如以往一般面色苍白,可难得的,眼中迸发出一种不知名的光,比起往日病弱的模样,更显得如温润美玉。


“我担心你。”汤哲低头啄饮茶水,好似漫不经心,“你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我想看顾你一些。”


薛少尘笑道:“爹爹不必要担心,我已经这般大了,也是能做得好的。”


汤哲面上挂着笑,并不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然后又轻咳几声。


“您来得这么早,父亲知道了又要说您。”薛少尘急忙给他拍背顺气,男人瘦削,几乎没有几两肉,脊背上的骨头都摸得清清楚楚,薛少尘不由担心道。


汤哲咳嗽几声,缓过气来,脸上显出一些红来,反倒显得气色很好:“其实并不妨事,你也晓得的,他说什么就由得他说去,我又不怕他。”


薛少尘轻叹一口气,他晓得全家上下,那位说一不二的父亲也只有在爹爹面前服软,说不出半个“不”字,对于汤哲,好似一颗真心全数剖出来与他,可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位父亲的关系并不是相互的,好似薛灜一直远远逐在汤哲后边,捧着一颗真心,只求面前之人看他一眼。


薛少尘想着想着,面上下意识生出一种忧愁的神色来,叫汤哲推了推才反应过来,急忙扭头问:“爹爹,怎么了?”


汤哲见他好似无事,仿佛方才的忧愁都是看错,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将茶杯放回桌上,轻声道:“现下时间快到了,你去请过那她……她们两位客人不曾?”


薛少尘道:“自是请了的,这个定然不会忽略过去。”


而说话间,薛少尘与汤哲同时听见外头嘲哳的声响,于是齐齐抬头去瞧。


只见远远行来两个人影,一左一右,一前一后边说话边往会客厅来,走的近了,才分清原是三个人,只是有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远远看去却好似一个人一般了。


“父亲,云平姑娘,云澄姑娘。”


薛少尘同汤哲都急忙站起身来,薛少尘快步走上前去问好。


云平面上挂着笑:“少家主,感谢邀请。”


云澄则是轻轻点头示意。


云平又将头转向云澄,神色温柔看她道:“我妻子贪玩,在偌大的薛家花园里迷了路,又无一个仆婢小厮在,好在遇着了薛家主,这才找到出来的路。”


云澄面带不满,噘着嘴,伸手轻轻拧了云平一下。


这对妻妻之间相互打闹,亲密无间,却叫一旁看着的薛灜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的光来。


“唉!爹爹!”


“阿哲!”


薛少尘同薛灜两人瞧见汤哲身形微晃,几乎是同时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搀扶住他。


汤哲的脸色依旧是病样的苍白,他摇摇头拒绝了丈夫与儿子的好意,扶着桌子站稳,抬头去看云平的脸,好似要在上头看出什么端倪来,可云平见着汤哲,神色很是平静,只是从容带着笑道:“先前来府上做客,不曾好好介绍认识,实在是我冒犯疏忽,这位想必就是薛家主的丈夫吧?”


她的话有礼,挑不出半点毛病,但不知为何,汤哲身子一震,随即盯着云平,然后扯出一抹笑来:“云姑娘,您能来此,是我等的荣幸。”


接着他的目光游移到一旁的云澄身上,努力叫自己得体一些道:“这位还不曾了解,请问……”


薛少尘笑道:“爹爹,这位此前也是说过的,是云平姑娘的道侣,云澄姑娘。”


云澄面上带笑,微微欠身:“汤相公。”


“道侣么?”汤哲身子微微一震,随即勉强道,“云平姑娘瞧着年纪轻轻,竟然也已成家了。”


云平只是笑道:“所谓道侣,重要的是携手一生,不离不弃,我见着阿澄便心中欢喜,她这般好,自然要紧紧拴在身边才是。”


她这话中深情,看向云澄时目光缱绻温柔,叫汤哲愣了愣,随后柔声道:“是,是,你说的不错。”


他说完这话,神情便越发脆弱,好似易碎的琉璃,易散的云彩,总归是不得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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