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不能生
隔了许久,赵瑞儿才瞧清面前那个人的真实面目,只见面前立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头黑发用红色编制的带子束起,露出干净漂亮的面庞来,整个人显得冷酷又精神,一双眼睛灵活且明亮,被嵌在一张小麦色的面庞上,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皱痕,瞧着应该为一些事苦恼,左边英气的眉毛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却并不损害她的气质,反叫人觉得坚毅果决;鼻梁笔直高挺,并不多见,那张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踌躇要说些什么话。她的身体站得笔直,瞧着像是一株青竹一般,直挺挺的,韧而不弯。
赵瑞儿瞧着她的面相,心下不由感叹,也不只是哪里的世家隐宗,竟会教的出这般面目气度的人来,此人瞧着雍容大方,绝不是甘做奴仆之人,却心甘情愿地奉了那女孩为主,赵瑞儿心中本有些生疑,却又想到方才在树下那女孩按剑入鞘的身手,便面色一沉,只道修仙之人不可以外容面貌所欺,只是心下对云澄云平两主仆越发佩服起来。
那云平则以探寻担忧的目光注视了赵瑞儿片刻,似乎想要在赵瑞儿面上瞧见点别的什么东西,可赵瑞儿面上并不显露分毫,瞧着云平的脸依旧像在瞧一个陌生人,于是云平率先开口道:“方才密信上所言,姑娘瞧见后,骂了一句天杀的,却不知是何意?”
赵瑞儿虽先得了江折春遗书,后又经雷娇所证,但依旧心中带着怀疑,自是不好将玉佩拿出,只是换了个说辞将江折春二十年前所言简略说了一遍,一旁的云澄听完后说:“如此说来,知道江姑娘得了玉佩的,怕也只有江姑娘本人,你,还有她的那个二师兄的兰耽吧。”
赵瑞儿点头道:“正是。”
云澄又问:“当真再没有第四个人瞧到的可能?”
赵瑞儿说:“若是如阿春所言,自是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云平在一旁又将那封告密信自芥子中取出递给赵瑞儿道:“你说的兰耽我家主人与我都不认识,性情、品行如何也无从可知,目前我们四人中,便只有你同雷长老识得他,你且瞧瞧,这字是不是兰耽写的?”
赵瑞儿接了,只是低头细看道:“这字不是兰耽的笔迹字体。”
云澄问:“若是这信引来了那个无赦仙君,那也有可能是知道仙君行踪的人写的。江姑娘告诉我,那仙君神出鬼没,只有薛家的人可能晓得,你可曾见过薛灜的字?是不是这般?”
赵瑞儿道:“那薛灜照顾汤哲时曾写过药方,可我瞧过,是手极为漂亮的楷书,便是变换字体,写作这信上的行书,但笔画角度,字的比例大小也应当能瞧出是一个人写的,但这字我敢保证,绝对不是那薛灜写的。”
“那就奇也怪哉了。”女孩托着下巴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如你所言,这信上所言的‘红色玉佩’乃是只有江姑娘、你、兰耽三人知道之事,你并没有要害江姑娘的动机,而有这动机的兰耽却又不是写这封信的人,那这信究竟是何人所写?难道还有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人在?”
“且拿来我看看。”
这时在一旁休息了一会,缓过神的雷娇终于出声,赵瑞儿闻言将信恭敬递去。
雷娇结果一瞧,用手在空中画了几下,随后冷笑一声道:“我道是什么拙劣把戏,却是这个原因。”
她抬起头来对面前三个小辈道:“且拿纸笔过来,我变个戏法与你们瞧。”
云澄贪看热闹,便极为熟稔地自顾自从云平怀里的芥子摸了纸笔出来,云平似乎也习惯了她的反应,只是任由她动手,甚至为了让云澄拿东西方便,非常自然地张开了双臂。
那雷娇得了纸笔后,并不多言,只是先用右手写字,边写边说:“我原以为是多大的难题,你们瞧,这是我写的字,写的是不是与信上字体大不相同?”
云澄点头道:“你又不是告密之人,怎么会写的一样。”
雷娇听她直白言语,觉得这姑娘率真,心下有些好感,接着又将那笔换到左手,又依着告密信上的内容写了几个字,然后搁下笔来道:“你们瞧,像不像?”
“像!像极了!”赵瑞儿伸头过去一看,惊呼出声,若不是知道雷娇根本做不出写告密信这种事,光凭这一手极为相像的字体,赵瑞儿都要怀疑雷娇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你们,你们瞧见人写字,是右撇子多?还是左撇子多?”
赵瑞儿道:“那自然是右手写字得多。”
雷娇点头道:“世上所造的文房用品大多都是利于右手写的,只因人多是右手写字,所以,若是一个习惯了右手写字的人去用左手写字,又会如何呢?瑞儿,你且执笔写几句,用左手。”
赵瑞儿应下,也执笔用左手写下几个字,方一写完,两相对照便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雷娇道:“瞧,你也是写的很像不是?”
赵瑞儿急忙丢了笔低声道:“这不是我干的!”
雷娇轻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是你,我只是想说,写这封告密信的人就是兰耽,只是他为了不被人瞧出是他写的,换了左手去写。只是他没想到,我竟瞧得出来罢了。我少时贪玩,曾与君师兄写过一段时间左手字,自然知道右手写出来的字体人人不同,而习惯了右手写字的人用左手写字,写出来的字却是大同小异。”
随后雷娇冷哼一声道:“我原来只道这小子同折春不过小打小闹,终究越不过自小长大的同门之情,却没想到这件事却是这小子一手策划的。”
她这话说得气极,连兰耽姓名都不愿喊,只管叫“这小子”。
而一旁的云平却开了口,语气嘲讽:“江姑娘顾念同门之谊,至死不曾去怀疑这位与她素有嫌隙的师兄,却不想这个恶贼心眼小城府深,早早就筹划着去害人了。”
云澄伸手轻轻握住云平藏在斗篷下的手,随后明知故问道:“既然如此,便可肯定,这信是兰耽所写,送……送却估摸着薛灜去做的,只是我想不明白,薛灜与江姑娘无冤无仇,却怎么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呢?”
云平却是冷笑道:“主人还记着吗?方才赵姑娘在屋外所言,只怕那薛灜早早就看上了江姑娘的未婚夫,做出这种事来,也是不稀奇了!”
云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为情害人,却也是有些人做得出来的事。”
赵瑞儿一张俏脸冷地像是冰,眼中带着怒火,毫不怀疑若是薛灜兰耽在前,只怕她会立时拔剑同这二人拼命。
云平道:“主人,我们说到此处,只怕还漏了关键人物,那兰耽是引子,薛灜是导火索,可这二人若是没有一个人帮忙,只怕这事是做不成的!”
那话掷地有声,叫赵瑞儿猛一拍桌子,那桌子是用极为坚硬的石材打造,却被赵瑞儿用力一击拍出一条裂缝来。
这个少女的怒气似乎不可遏制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赵归崇!”
她素来是正义感极强的人,幼时受父亲宗门教导,要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也一直将父亲当做伟大光明的偶像看待,虽和父亲偶有嫌隙,但终究敬那赵归崇是自己生身父亲,便是因着江折春这件事来多年未见,也不肯说自己的爹一句不好,可现在知道,好友之死、敬重的师叔离开宗门这两件事中,是她的父亲因着私利促成,还在这事中占了不少便宜好处时,终于爆发了。
只见她周身灵力控制不住地激荡起来,一双眼睛变得通红,双手成爪,竟直接在这石桌上留下爪痕。
“便因为私欲,便因为所求,他竟然卑劣恶心到了这种地步!说什么正义之辈,自诩什么名门道宗!”她的声音极为愤怒,极为愤慨,极为怨恨。
“若是这宗门正道虚伪无比,倒不如做魔宗之中的真小人来得痛快!”
随后那双手又是一拍,竟将那坚硬的石桌生生拍裂开来!
云平害怕那飞溅的石子伤到云澄与雷娇,急忙伸手做出屏障隔绝,而后急忙扣住赵瑞儿右肩,想叫她冷静下来,却见她左半边脸发青,右半边脸发红,身体经脉混乱乃至逆行,灵气激荡不受控制,当即心下大喊不好,知道赵瑞儿是走火入魔了。
“阿澄!快带雷师叔出去!”
慌乱之中云平也顾及不得其他,伸手想要控制住赵瑞儿,却被赵瑞儿反手一抓,衣袖破碎,露出极为坚实有力的小臂来,云平心中一惊,若不是松手极快,只怕要被赵瑞儿直接拽下一只手来。
云澄急忙应下,也顾不得雷娇眼中的疑惑惊讶和欣喜的探究,直接上手点住雷娇周身大穴,将人一托一扛便冲出石室,她的身形还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女,但却轻轻松松将身材高挑的雷娇带走,修为力气可见一斑。
那云澄刚一踏出石室,便再也听不见内里声响,她并不担心云平对付不了赵瑞儿,于是将雷娇安置好后,便静静在一旁坐着,却听见一旁的雷娇突然说话了。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云澄被她一问,先是一愣,随后漫不经心道:“不是早就说了吗?是主仆。”
“不,不会有一个仆人胆敢这么亲热地称呼主人的名字,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雷娇不依不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犹如火炬一般,直直注视着云澄,似乎想要在这个少女身上非要挖出些什么一样。
云澄心中暗道不好,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扭过头去装作骄慢无礼道:“关你什么事!你这个人这么啰里啰嗦!怎么话这么多!”
她到底初出茅庐,虽说多少通晓世故人情,但在雷娇面前却是个稚童,这番表现叫她看了只道心中有鬼。
“好,那我问你,你家仆从为什么要叫我雷师叔,方才一路走来,只喊我做长老,我可不曾记得门下有她这么个弟子。”
云澄扭过头去玩自己的头发,只是不搭理,仿佛只要这样,便不会叫雷娇瞧出破绽来。
雷娇笑道:“你躲也是没有用的,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了吗?”
云澄还是一动不动坐着,跟没听到似的。
雷娇道:“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和仆从是什么底细,你的‘仆从’年纪轻轻修为不低,这般长相气度修为身手,我虽避世二十年,但修真界中的新手人才多少有所耳闻,可你和你的仆从名讳我却没有听过,只怕这下不告诉我,却也休想再从我口中得到关于二十年前的任何事来!”
“你!”
云澄被她一激,扭过头来去瞧雷娇,却强忍忍住不说多余的话,只是一双眼睛睁大了等着雷娇去看,黑暗昏黄的灯光间,那双漂亮的黑眸竟隐约透出些红来。
雷娇心下一奇,正欲再激一激面前这少女,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阿澄,她心中既已起疑,你便不要再同她说话了。”
云澄扭过头去,双颊鼓着气,像是只河豚,显得活泼可爱。
云平伸手隔着面纱捏了捏云澄的脸,跟哄孩子似的轻笑道:“好了,你且帮我下去看着瑞儿,我有话同雷长老说。”
云澄那双眼睛狠狠地瞪过去,拍开了云平的手,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一蹦一跳地下到石室里面去了。
待到云澄的背影消失后,云平将脸转向雷娇道:“你不要再问,这样对你我都好。”
情绪已经有些激动的雷娇盯着她的脸,伸出手指颤抖着去摸面前女人的脸,似乎是在通过这张脸在回忆什么道:“是你,是你!”
雷娇的手指在女人面上描摹着,像是一个母亲在抚摸孩子的脸,温柔又慈爱。
“雷长老!”
女人瞧见雷娇的眼中显出晶莹的泪光来,终究有些不忍偏开了头叫了她一声。
“折春!是你吗?是你吗?”
雷娇的手摸了个空,可她的情绪却更加激动了,两行泪毫不顾忌地流出来,可她似乎顾及到什么,压低了声音:“你还活着是不是?你只是不好说出来……折春!折春!”
“雷长老!”女人的声音压抑着,但能察觉出颤抖来,“雷长老,江折春已经死啦!”
她的声音温柔又残忍,又一次捅在这位长者本就破碎不堪的心上。
“江折春早就死了,死在二十年前,这儿早就没有那个又傻又笨,还想着有人来救她的姑娘了!”
雷娇的眼盯着面前的女人,只从她的脸上瞧见了刻骨的仇恨,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复仇者,于是雷娇颓唐地跌落在椅子里,幽暗的室内只能瞧清女人的半张脸,那半张脸令人胆寒,令人生畏。
雷娇凝视着她,终于哀嚎一声,掩面哭泣起来,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之中。
而女人冷冷地瞧着她,手指轻轻地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下石室。
赵瑞儿昏迷着倚靠在石室的一角,而正无聊翻阅卷宗的云澄瞧见她来,面上有些欣喜,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云平猛地抱进了怀里。
“别动,让我抱一会,让我抱一会。”
“阿春……”
“嘘!”
女人将额头抵在少女的颈窝里,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然的,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阿澄。”少女听见她说,“当一个人复仇,就要把她自己的心给挖出来才行啊!”
“阿春。”
“我好累啊,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女人的声音苦涩晦暗。“让我抱一会,让我抱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