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两不相欠
一瞧见那断臂,剑秋白受了惊吓,可人下意识便踉跄往薛少尘身边去。
她蹲在薛少尘与汤哲身边,急忙伸手连点薛少尘身上几处大穴,汤哲见状只是哑声道:“不,不,剑大姑娘,我试过了,不行,血止不住……止不住!”
剑秋白的头脑慢慢转回清明,她急忙伸手从自己身上的芥子袋里摸东西,她是常年受伤的,又是长生门中最叫人担心受伤的,故而芥子袋中旁的不多,唯有止血的伤药不少,她取出最好的只管往薛少尘断臂伤口处撒去,又急忙取了干净白布给他包裹,如此一来,出血的势头终于减缓。
而这二人手忙脚乱为薛少尘止血时,薛灜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他好像被进入了一种迷幻梦境,被魇住了一般,他已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方才薛少尘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声响才将他从梦幻之中拉扯回来,他站在那里,只是将手抬了起来去看,只见得剑上手上满是鲜血,他顿住,随即又将视线转向前方,只看见自己的儿子面色苍白倒在地上,而右臂,那右臂……
薛灜木然扭头,往一旁地上的那截断臂看去,双眼半睁半合,那种奇妙的眩晕和迷醉感不断同他的神智来回拉扯,他一下子觉得身子如坠冰窖,一下子又觉得滚烫如火,若是现下还清醒的两个人能分一丝注意力在他身上,去摸索他脉搏探查,便可以知道薛灜此时已走火入魔,心魔愈发炽盛,已将现实虚幻分辨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待到薛少尘的血被止住,剑秋白同汤哲又连喂他几颗伤药,这少年人才悠悠转醒过来,躺在他爹爹的怀里,睁眼只能瞧见汤哲与剑秋白的仓皇担忧神情。
他一瞧见汤哲,心中的委屈就爆发出来,可他什么也喊不出来,他失血过多,现在还有些虚弱,伤药药效发挥还未如此之快,多少还是苍白无力的状态,他仰面躺在汤哲怀里,双眼半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没了血色,轻声说话,汤哲急忙凑近去听,可只听清这一个词,他便当即又落下泪来。
“走,走……”
他自己断了一条臂膀,却还是顾念着汤哲的安危,一句疼也不说,可见的是极为孝顺的好孩子了。
汤哲见得他如此,急忙哄他道:“好,好,我们这就走。”
薛少尘嘴旁扯出一抹笑来,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就踉跄起身,虽然还是要依靠汤哲同剑秋白才能站稳,但多少已恢复了一些力气和神志。
汤哲身子虽弱,可心中挂念薛少尘,便是十分吃力勉强,也将薛少尘扶住站定,而剑秋白在一旁帮衬,三人甫一站定,便转身要走。
可三人眼前一晃,就见得薛灜披头散发,神色癫狂挡在三人面前道:“不!不能走!”
汤哲被他气到又咳嗽一声,苍白脸上泛出一丝血色,他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当即破口大骂道:“薛灜!你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还有脸拦我们!”
这话一出,只见薛灜慢慢转动了那双已完全被黑气包裹覆盖了的眼睛,那双眼睛瞧不见一点光彩,木然呆滞,可三人一见他的那双眼睛,心中就生出寒意,不由得同时后退了一步。
“事?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
薛灜摇摇晃晃向前倾身,脸上带着迷茫天真的神情:“我做了什么事?我只是……我只是真的很喜欢一个人而已……”
他一边咕哝,一边向前,那把染了血的宝剑在地上石板划出轻微声响,他的眼睛动了动,随即转向汤哲,终于迸发出狂热的光来,口中又嘟囔起来:“阿哲,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你的喜欢我半分都受不起!”汤哲站在那里,身旁的儿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便是自己责备都不敢打一下,可薛灜……薛灜也是他的父亲,怎们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汤哲又思及自己五十年来种种,又想到江折春这五十年来的遭遇和苦楚,只觉得心头悲凉无比,再也抑制不住,从眼中落下泪来:“你毁了我的一切,什么都要拿走,薛灜,你怎么……怎么可以?”
薛灜呆在那里,动作古怪,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嘶吼声:“可是……可是你是我的,我的一切……”
他说到这里时,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随即脸色神情一变,变得格外狰狞恐怖:“你怎么能和这个女人走!”
说罢他提剑便欲再刺,剑秋白急忙上前,硬是接下薛灜几招,他因走火入魔,力量再也不知道收敛,只是一味爆发外放,而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方才剑秋白多少还能接下几招,可现下对上薛灜,只能吃力防守格挡,毫无回击之力了。
“走!快走!我瞧他这样是走火入魔了!若是再不走,只怕他当真会杀了你们!”
剑秋白仓皇应对,也只来得及喊上这一句。
“不!不!不许走!”薛灜听到这个“走”字,更被刺激,招招都下狠招死手,他的双眼只往汤哲那边看了一眼,便再度出力,直接将剑秋白手中之剑打飞出去,随即也不待剑秋白反应,便急忙向前,阻拦住了汤哲与薛少尘二人。
“父……父亲……”薛少尘气息奄奄,几乎语不成句。
可薛灜充耳不闻,理智丧失,幻想又开始折磨控制他,他眼中只有汤哲一个人,其余人的面孔又变作了云平与云澄的模样。
他恍惚之间只瞧得江折春一脸喜悦靠在汤哲身上,同他的丈夫汤哲你侬我侬,亲密无间,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变作了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薛灜竖起耳朵去听,只听得那江折春说话,说要快些走,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走?你们要走到哪里去?”汤哲听见薛灜嘟囔,“阿哲,你不可以和她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说罢他拔剑向前,抬手便要刺!
剑秋白叫薛灜一击,又半晌没有回过神,口中呕出一口血来,急忙跪坐在地,撑起身子去抓落在地上的麒麟剑,想要去阻止薛灜这杀意狠绝的一剑。
可他太快,剑秋白身子不受自己控制,不论如何都赶不上这一步。
眼见得那一剑极快极狠极毒,只要稍稍慢上些许,略有犹豫,那一剑便会自薛少尘心口贯出,要了这少年人的性命。
薛灜眼中终于迸发出狂热的光彩,他起先那些年来一直恐惧,一直担忧,一直夜不能寐,他总是担心汤哲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也总是担心……
那个江折春还会回来。
虽然他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不管是谁,被放逐到那么远的一片孤岛上,被废去了修为,不论怎么样,就算不病死,也会老死。
寻常凡人寿数不过六七十载,便是修仙锻体之人被废去修为,寿最多也不过多加一纪到两纪。
所以等到时光匆匆,过了五十年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可世事无绝对。
当汤哲知道了当年那些事,知道了自己这么多年来做的肮脏腌臜事情,说要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恐惧。
而等到那个人,那个他以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人再度出现……
她举着那封告密信,站在自己的面前嘲讽说她回来了那一刻。
薛灜的心已经不稳了。
“不!”他大声喊道,“我绝不会叫阿哲离开我的身边!”
所以杀掉就好了。
杀掉了,那阿哲就会留在自己身边了,他们的儿子乖巧懂事听话,他还是能回到过去幸福开心的时候。
对,只要杀掉就好了。
杀掉了的话,一切就能回去,阿哲也不会离开了。
杀掉的话,就不会再被这个女人蛊惑了。
于是他的剑向前,只能进,不能退。
那把剑刺进柔软的躯体里,发出轻轻的声响,随后有血从剑刺入的地方流了出来,溅到了薛灜脸上。
薛灜脸上还挂着狂热的笑意,牢牢盯着那把剑刺进去的地方。
而那被刺之人的手却慢慢抬了起来,握住了剑身,缓缓地,缓缓地往前再走了一步,将那剑送往更深处。
“死了……死了!”薛灜大笑起来,将头抬起来,想要最后看一眼他恐惧怨恨害怕之人的模样。
可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的是撕心裂肺的悲号痛哭声。
“不!爹爹!”
面前那个白发的男子正对他微笑,轻轻吞咽着将要呕出的鲜血:“现下、现下你……你杀了一个人,你满意了吗?”
“可以放他们……放他们走了吗?”
“薛灜。”
薛灜的笑猛地顿住,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抽搐起来,他连忙低头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下意识急忙将剑抽出,汤哲又闷哼一声,呕出一口血来,往后倒下,而薛少尘想要去扶住他,可没了一条臂膀,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也同汤哲一道倒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爹爹!爹爹!不!剑大姑娘!剑大姑娘!”
剑秋白急忙过来,伸手去点汤哲周身穴道,又把住他脉搏,可汤哲身子近些年来亏空严重,早已不行,现在又受了这一剑,透体而出,只怕……
她停下了手,颇为无奈和惋惜,对着薛少尘摇了摇头。
那少年愣住了,只是用仅剩的那一只手去按汤哲腹部的伤口,可那血不论如何都止不住了。
汤哲躺在那里,轻轻喘息着,脸上却焕发出最后的光彩,伸手去抚薛少尘的脸庞:“净台,我……我不行了,可你还年轻,不要……不要留在这里,好好活着……”
“不!爹爹!不!”
“净台,带我走……带我走……”
“我不要留在这里……”
他嘟囔着说完,然后慢慢转向已经跪坐在一旁的薛灜。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但不知为什么,到了这种关头,他瞧见薛灜脸上的懊悔和恐惧,反而觉得快慰,觉得解脱。
“薛灜……”
他轻轻喊出这两个字。
“我……我这条命给你,放过他们两个吧,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两不相干……”
他的口中终于流出血来,流进发丝里,将那一头白发都染得鲜红。
汤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微笑起来,薛少尘握住汤哲的手,眼中的泪落在汤哲面上,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
“薛灜,你我从此……”
“两不相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