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恍然大悟
暴雨似乎是永不会止歇了。
薛行薛止驾着马车在庞大的飞舟旁边停了下来。
二娘将车门推开,从马车上跳下来,躬身站在马车旁边,用一种极为严肃和愧疚的语气道:“我们到了,请您先下来吧。”
那少年的头发已不再滴着水了,但他用独臂牢牢搂抱着汤哲的尸体,等到剑秋白也跳下车呼唤他时,他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缓缓地松开了汤哲,小心将这白发男人的尸身放平,随后神思不属地下了马车,却忽的怔住了。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那青年人轻声自语着,脑子里更加混乱:“为什么呢?”
可二娘没有回答他,反倒又侧过身让出一条路来,指了指一旁负责接引的人。
那是个英俊的男子,薛少尘本不应该认识他的,可不知为何,那男子甫一开口,薛少尘的身子猛地一震,随即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去看他。
“是你!是你!”他口中喃喃,似乎再也顾不得其他,踉跄上前,用仅有的一只手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那一日在夙夜阁!”
他怔愣一会,随即用力去捏那男子的胳膊,然后环视四周,又看了一眼名唤“千金不换”的飞舟:“她和夙夜阁又是什么干系!”
那男子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嗓音温温柔柔,执一把伞立在那里,轻叹一声:“在下晏夕。”
“而尊上和尊主则是这艘‘千金不换’的主人。”
话说到这里,薛少尘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他睁大了眼,眼睛发红,一张脸苍白,牙关打战,几乎瞧不清面前之人的容貌:“她是夙夜阁的主人!是不是!”
晏夕没有说话,但他这样已算是默认了。
薛少尘不由松开了晏夕的肩膀,抬手捂住额头。
他的眼睛闭了起来,往事就像是这暴雨,一下子倾泻下来,桩桩件件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雨中,那面上的神情太过复杂,以致于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只是都站在雨中,看着他讷讷自语。
“这是……一开始就布好的局么?”
那少年低声自语,随即又快速回答了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是,是,我真蠢……”
他将头转向二娘:“就连你,也是她的人么?”
他回忆起之前种种,是二娘无意间提到的两极秘境,也是二娘提到的黑市,也是二娘介绍的向导摩库罗。
就连这次离开薛家,来到千金不换,也是二娘备的马车。
二娘没有说话,她只是压低了头上的斗笠,挡住了薛少尘的目光。
薛少尘站在那里,用仅有的那只手抓住自己的胸膛,他的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头低垂着,大口喘气,似是不能呼吸,那手指将衣衫都抓破,抠进肉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连鲜血都染红了手指。
他的脑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动的这么快,但不断涌出的事情真相几乎要将他淹没,叫他窒息。
这时间持续了许久,随即他大叫一声,似乎要将胸中愤慨尽数嘶吼发泄出去,但紧接着又是一声长笑,然后他踉跄爬回马车旁,大声喊叫。
“爹爹!爹爹!我要去哪里!我该做什么!我该怎么办!?你留儿子一个人在世上,要我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不忍,不由得下意识偏过头不敢去看他。
他是少年无忧的宗门世家公子,可一日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所一直以为的美好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极为尊敬崇拜的父亲杀了温柔的爹爹,为情害了人受苦这么多年,又做下许多肮脏污秽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而他自己叫父亲斩断了一条臂膀,此后余生都是废人一个。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下来,常人都要受不了打击发疯了,可他能坚持到现在,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脸色惨白,完全失了血色,又从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胸口剧烈起伏,平日里天真快活的模样已找不到了,因为苦难的现实已经将他折磨到极为残酷的地步了。
而正在这时,他忽的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叫他一下子转过头来,摇晃站起身去看。
“发生了什么事?二娘!发生了什么事!?”
二娘欲言又止,只是用一种无奈和怜惜痛苦的眼光看了看薛少尘。
云澄与云平同撑一把伞站在飞舟旁,云平只看了一眼,面上就失了血色,她紧紧盯着薛少尘的右边断臂处,顾不得倾盆大雨,立时走上前去抓住薛少尘的肩膀。
她心中升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来,那种惶恐和不安像浪潮一般袭来,几乎将她淹没了。
“你报仇雪恨了!”那少年在大雨之中摇晃站立,那目光终于缓缓聚焦到云平的脸上,他大吼一声,旋即又疯了似的笑道,“你瞧,你满意了吗……”
少年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里面一个人的身体来。
云平只看了一眼,握住薛少尘肩膀的手就不由自主松开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云澄撑着伞扶住云平,唇紧紧抿着,看着云平头一回露出这种十分茫然无措的表情,心下一疼,轻声道:“你……”
云平却猛地站直了,她的双眼紧盯着马车里面,身子几乎不受控制了,险些跌倒在地上,她轻轻挣脱出云澄的怀抱,推开薛少尘,缓步走到那马车前。
她的双眼能瞧清黑暗里的东西,可现下她却无比希望自己看不见马车里那具尸体的脸。
“啊……”她从喉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身子发抖,努力扶住车辕,才不叫自己跌倒下去。
云澄又上前几步,连忙抱住她,只觉得云平身子单薄,风这样一吹就要倒了,她急忙将云平搂进怀里,低声唤她名字:“阿春……”
云平僵在那里,任由云澄抱住她,下巴枕在云澄肩上,身子冰凉凉的,一动不动,良久她才抬头去看云澄,像是个孩子一样迷茫,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轻声去问云澄:“我做错了吗?”
她的声音如此飘忽,没有了之前的笃定:“阿澄,我是不是做错了?”
云澄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她低声喃喃,似是在向老天爷去求得一个无人能解的回答。
雨停下的时候,青年人躺在客舱里睡熟了。
他的断臂已再不能复原,因为暴雨和这重伤还有那如山一般的打击而发起高烧来,方采苒一边叹气,一边治疗他。
因此也少见的同枫桥安然相处一室,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云平坐在书房里,衣衫湿透,头发还滴着水,眉头紧皱,眼睛半开半合,倚靠在椅子上,好似睡着了,但面上透出一股病态的潮红,手指甲也泛出一种淡淡的紫色来。
书房里二娘同晏夕一道坐在那里,云澄伸手给云平推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可云平一动不动,只是专心去听二娘说话。
“你们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第一次在这两个人面前流露出脆弱的部分,漂亮的脸上虽然没有其他表情,但谁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的哀伤。
“这件事还是要薛少家……不,薛公子做主比较好。”二娘说话的时候有些局促不安,“汤相公是他爹爹,于情于理,我们都做不了主。”
“……只怕他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和我说了。”她长睫轻颤,伸手点了点滚烫的茶杯杯壁,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抖了抖,云澄抿着唇坐在她身边,两个人的手都架在扶手上,可始终隔着一点缝隙,不能触碰。
一时间室内无话,就连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晏夕都安静了。
“这几日你们也都累了,下去吧……”
她懒洋洋挥了挥手,似乎倦极,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那二人出得门去,又只留得云平云澄二人独处。
“不冷么?”
白龙温热的手摸上云平的额头,触及觉得冰凉。
云平叫她动作一惊,才好似梦醒,抖了一下,微微转过神来道:“不……不觉得。”
云澄假作生气,凶巴巴道:“可我觉得你冷,快去换衣裳,将头发绞干了,不要受冻,我才不想照顾你。”
叫云澄这样一说,云平才稍稍有了一些说笑的心思,又加之已过了一些时候,情绪好了许多:“你幼时生病闹肚子都是我照顾你,怎么?现下想你照顾我一下,竟也不成了?”
白龙伸手摸摸她冰冷冷的耳垂,眼皮底下的光叫人觉得暧昧不清:“要以什么身份照顾你呢?”
云澄这话意有所指,云平耳垂这般敏感的地方叫云澄拿捏住了,揉搓之间只觉得口干,抬眼瞧见云澄眼中毫不遮掩的强占欲,身子都有些发软,可云平不愿服输,只是将目光下转到云澄颈部,瞧着她脖子上一指宽的细窄皮质项圈道:“你怎么出去一趟,脖子上多了个物件?这是什么?你皮肤白,衬着你也挺好看。”
她不提还好,一提云澄就愣了一下,目光偏移,手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不,没什么……我回黑市的时候瞧见有人戴这个,我觉得新奇好玩,就也弄了一个……”
云平同她相处这么些年,又是从小看这条白龙长大,对她一些细小的动作习惯甚是敏感熟悉,本也是随口一问,可瞧见白龙这样,便觉得古怪,,于是追问道:“你骗没骗我,难道我还瞧不出来么?”
“不……”云澄下意识将手收回,盯着云平看,强自镇定,“我怎么敢骗你?”
她若是不盯着自己看还好,这一看,云平就知道这条白龙一定有事瞒着。
“好,那你把这玩意儿摘下来让我瞧瞧。”
云平皱了皱鼻子,轻轻靠近云澄,鼻息吐在白龙的下巴和颈部,可眼睛却牢牢盯着白龙的脸,语气不容置喙,看样子若是云澄不摘,她也要硬来,将这项圈摘下来看看。
而与此同时,云平修长的手指也轻轻按在那项圈边缘,指尖探进去一截,将那项圈勾住了。
那指尖磨在云澄那一截脖颈上,只是一碰,便觉出不对劲来。
——和看到的平整光滑不一样,那脖子上的肌肤摸起来凹凸不平。
——像是一道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