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醉梦两欢
便是有再好的法阵,但终究过于简陋,汤哲的尸身用的法阵终究还是难以匹及浮屠岛上那一个,日子已不能耽搁。
于是翌日云平便下令“千金不换”往天极宗去。
快到天极宗的时候,云平的身子已经大好,但面容多少显出憔悴来,云澄整日陪在她身边,亲手照顾,不假手于人,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熬不住的一日,便倚在床头睡着了。
睡着的云澄面容是柔软的,但眉头依旧轻轻蹙着,好似睡不大安稳。
云平醒来时只能瞧见昏黄的灯火,偏头就瞧见正在酣睡的云澄,于是下意识伸手去点她眉心,叫她眉宇间舒展开。
白龙咂咂嘴睡得无知无觉,倒叫云平笑了一声,想起在海岛上遇到云澄的那六年。
那时候的白龙细小一条,手足都未发育完整,后来修为渐长,抽长长大,最后变做个幼小稚童的模样缩在床上,光溜溜裹着被子,一听见门响,就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精致小脸来对着自己笑。
小时候的云澄很爱粘着自己,做什么都要跟在屁股后面,但长得又快,几乎一会一个样,初时衣服根本穿不住,这孩子见风就长,多数时候都只得穿着云平的衣服,不是卷袖子就是卷裤腿,大衣裳空荡荡挂在孩子细瘦的胳膊和肩膀上,有些滑稽,但也有些可爱。
待长到十五六的模样时,云澄身量才多少定下来,那时候她的性子活泼,又喜欢和人贴近亲密,有时候云平在那里站着,她冷不丁从背后环抱上来,细白的胳膊缠上腰部,已经开始长大的身子贴上云平的背部,柔软又叫人觉得无措。
那时候的云平还会板着脸说教,说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这样子下去。
但总会在云澄的撒娇里投降,最后由得她去,以致于将她宠成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霸道混世小魔王模样。
云平自己下了床去,披了衣裳,又轻手轻脚将云澄挪到床上,脱了她外衣与靴子,将被子细细给她掖好,伸手拢了拢云澄脸旁的碎发,又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耳朵,听到白龙呜咽叫了一声,才好似清醒过来,怔怔收回手,站在一旁,用温柔的目光看了看她。
女人做这些事做了很多年,熟练得很,也晓得白龙脾气,不曾将她吵醒。
现下已经入冬了,天气阴寒起来,如今又是深夜,云平开门的声响都轻巧无比,一丝寒风都未曾窜进温暖的室内。
千金不换上的防御法阵日夜开启,除了偶有几个巡夜的人外,甲板上空荡荡的,那些被固定在墙上的灯烛并不晃动,但耳旁传来的呼呼风声夹杂着寒意,多少叫在温暖室内休息了一些日子的云平打了个激灵。
天空总是黑沉一片的,今日连半点月光都没有,被浓厚的黑云遮挡住,黑黝黝的,若是幻想丰富些的,会觉得不知从哪里就窜出鬼怪来,将人大口吞吃了。
云平立在船头,似是想到什么一样轻笑出声,那风吹起她的衣裳,好似飘然而去的仙人。
但在这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冷不丁缠抱住她的腰际,将她拖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畔响起一声焦急的声音:“你爱惜一下自己不行么!病才刚好……”
云平叫她这一抱,先是怔住了,随后又笑起来,闭了闭眼,不再掩饰身上的疲惫,将身子全部重量依托到身后之人的身上。
“你笑什么?你那几日一直发烧,好不容易才好些……”
白龙还在絮絮嘟囔,轻轻低着头,伸手紧紧抱住云平,转了个方向,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住大部分来的风,又用自己厚重宽大的披风将两个人都裹在一起,只漏出两张凑得极近的脸。
“我在想,你小时候,我才是说这种话的人。”
云平转过身来,两个人靠得极近,她伸手轻轻勾了勾云澄的下巴,毫不意外瞧见了云澄有些发红窘迫的脸。
“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做那种事,倒是你,怎么越长越回去了!”
白龙似是不愿意被提及幼年时候的一些懵懂琐事,微微偏过头去,手却将云平搂得更紧。
瞧见云澄窘迫的模样,云平笑得更开心了,笑着笑着竟将眼泪都笑出来,最后窝在云澄怀中,额头靠着她的肩膀,再不说话了。
“怎么了?”
云澄说话时胸膛震动,漂亮的脸上发红,两个人靠得极近,云平自然能感受到云澄那不可抑制的心跳声。
“我在想,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傻事。”
“嗯?”
云平抬头,伸手去勾她脖颈上那个皮质项圈,指尖有些冰冷,点在云澄的肌肤上,叫白龙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天在薛家,你其实不用来的。”云平的气息吐在云澄耳旁,叫风一吹,一下子就散了。
而就在这时,云平发觉在不知不觉间云澄身量又抽长不少,原先还略低于自己,现下竟已和自己不相上下了。
白龙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她。
“就算你不来,我也……”
她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盖因云澄的目光叫她觉得无措。
“你骂我不爱惜己身。”白龙伸手将云平的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可是阿春,这些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我这个事情要说的话,可算是‘上行下效’了。”
“阿春,你爱惜一些自己好不好?”年轻的白龙微微低头,将头埋在云平颈窝,“如果你爱惜自己一些,那我也会对自己好一点。”
云平顿住,伸手攀住云澄的肩膀,当年那孩子一样细瘦的肩背,现在也已经长大,和自己一样了。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孩子了。
“怎么不说话?”云澄抬头开口问她。
云平的脑袋低下去,在她颈窝转了转,语带笑意:“我晓得了,主人教训的是,仆知道了。”
这样的称呼一出,云澄的脸又红起来,初时她们出岛,用的是主仆身份,那时云平贪新鲜,执意要云平叫自己主人,云平由得她去,也是宠她,只是主人主人叫个不停。后来年岁阅历渐长,又换了身份,云澄再回想当时事只觉得可笑荒唐,现下冷不防被云平提出来,自是闹了个大红脸。
“你不要,不要逗我。”云澄的声音难得有些娇软无措,语带撒娇意味,“好姐姐,好阿春,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现今已经大了,你不要再拿这事取笑我了……”
云平又笑,眼睛弯弯,轻声道:“是啊,你已经长大了……”
随后她又将云澄抱紧,眼睑低垂,若有所思,再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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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云平被云澄拖回房中又小睡一会儿,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终究浅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旁撒娇硬是要同她共睡一床的云澄长手长脚将人抱紧,但好在是累久了,云平此番再出门去,也不见她再出来。
此时已将日出,天色灰蒙,云平出门时记得云澄担忧叮嘱,特地换了厚衣裳,立在廊上听得风声呼啸,顶着风转了下舱,行到最寒冷的地方,这才推了门进去,只见得屋内莹莹微弱火光,空气中寒气发散,那屋中布满冰冻法阵,云平只瞧了一眼就晓得是云澄手笔,她轻叹一口气,又收紧身上衣衫,呼出的那口气化作白雾,不过一会就消散在空中了。
屋中有一石台,上头躺着一个人,不惧这屋内严寒,只是单薄衣衫躺着,似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云平立在石台五步之外,只是静静看着他。
屋内灯火昏暗,只在他头脚两处点了两盏灯,勉强能叫人看清他的模样。
云平静立着,过了数十息,才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勇气,往前迈出一步。
那烛火因着她动作带起的风而微微晃动,灯光照在汤哲面上也是忽明忽暗。
他的头发上已结了一层白霜,但他的头发本就已经白了,反倒并不明显,只有在灯火摇曳时才能瞧见细小冰晶折射出来的光。
云平静静瞧着他,又张口,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低头看他。
她长睫颤动,伸手去触汤哲的面庞,只觉得冰凉刺骨。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前一刻你还同他说话,下一刻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了。
他躺在那里真的只是睡着的模样,叫云平不禁回忆起幼时一些琐碎日常的往事。
汤哲惯有睡午觉的习惯,他是极为自律的人,幼时却偏爱在夏日午间贪睡,但下午君莫笑上课讲学,他是弟子之中居长的,不能不在,兰耽又是爱看好戏的性子,懒得去叫,只有那时的江折春怕他被师父责罚,常去叫他。
“师兄师兄!该起了,不好再睡了,下午还有课的。”
云平伸手轻轻推他,唇边挂着笑,一如往昔。
“师兄,不好再睡了,师父要骂的。”
这时轻轻推他两下,汤哲就会眯着眼不情愿道:“好师妹,好阿春,再叫我睡一下好不好?”
他们那时候正是少年人,没有什么忧虑,左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师兄妹之间时常逗趣打闹,很是亲密。
江折春会伸手捏他鼻子,逼他起来。
少年人又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叫这小师妹吵到烦了,就极不情愿坐起身来,嘟囔道:“明日你再叫我,我就不起来了!”
小姑娘眼睛滴溜溜转,做个大大的鬼脸:“贪睡鬼,你要我叫,我还不情愿呢!”
然后第二日还是过来叫他,又重复之前的话。
这样斗嘴打闹,好像一生就会这么过去了。
只是他们两个那时候并不知道人生有这么长,也不知道世事变迁,人世变换。
那时候的汤哲和江折春也不会知道,花谢了会开,春去了还来。
但有些事情,当时只道是寻常。
时间只会往前走,不会为谁停留。
他亦如是,已再不会醒来了。
云平伸手又轻轻推了推他,终究停了手,不再喊了。
但她立在那石台边,低垂着头,鼻子一酸,眼眶里就流下泪来。
而云平并不晓得,就在此时门外立着一个人,那人双臂交叉在胸,倚在门柱上,并不出声,只是静静站着,默默守着她。
云平刚一起身云澄就醒了,但白龙没有惊动云平,只是默默跟着,想看云平去到哪里,好叫她回去休息,不要吹风。
但瞧见云平走到那里时,白龙停住了,没有上前。
那时候云澄立在那里,见她推门进去,只是想一件事:“云澄啊云澄,你瞧,你陪她这么久,陪她做了这么多事情,想要她喜欢你,想叫她回头看你一眼,可是你瞧,他一死,你就永远争不过他。”
——你永远争不过一个死人。
那屋子里终于传来一阵低促的啜泣声。
云澄站直了身子,双手下落,紧握成拳。
心里面好似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样,咬着她的心,又疼又痒,又觉得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推门进去,但是最后还是放下了手,转身离开了。
一路行去,她的脑子里一团乱糊,闪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到最后也只留下一个问题。
如果……我死了,她会哭吗?
她不愿去问,也不敢去问。
害怕得到她并不想要的回答。
她回到屋内,陷在温暖的被褥里,可心却一寸寸凉下去,感觉再也热不起来了。
她想,她是时候走了。
船到天极宗的时候,雷娇早早得了消息,她现今一头白发,又着紫衣,立在一众灰衣黑袍的弟子之中很是显眼。
雷娇并不说话,上前去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但不知为何云平立在甲板上,微微出神,似乎在想什么。
五十年前,她还是“江折春”的时候,就是坐飞舟从千里之外回到极宗,现今五十年已过,还是坐飞舟回来,可心境和现况已然大不相同。
彼时所有的一切都是很好的。
君莫笑会笑着站在迎客台等他们回来。
赵瑞儿还在天极宗中,会攀着迎客松骑在窗口。
汤哲会坐在椅上安静喝茶,听她拉着雷娇说话。
但是现在,那些故人都已经不在了,除了雷娇。
而这次虽然也是同汤哲一起回来,但已不是以往那个还会哭会笑的活人了。
而葬礼并不繁琐,甚至可说得上是简陋了。
人死之后,化作尘土。
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结束了。
君莫笑的坟茔旁又立起一块新碑,垒起一个新的土包。
死亡实在是很轻易的事,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留了。
反倒那些活着的人还会痛心,会怀恋。
葬礼结束之后,剑秋白接了薛少尘亲手写就的退婚信与众人告辞,往长生门回去。
而那青年人则又大哭了一场,昏死过去,还是雷娇差人将他送到汤哲旧日的洞府中休息。
“你有什么打算?”
雷娇站在汤哲的新坟前,同云平说话。
云平瞧了瞧被弟子抬走的薛少尘道:“待他醒来,送他走时,我便也一道走了。”
雷娇看了她一眼:“好,天寒了,记得添衣,不要受冻。”
她的声音温柔,一如以往,虽然云平不曾告知她真实身份,但二人之间心知肚明,长辈对晚辈的叮嘱关怀之情又如何能掩藏住?
云平轻应了一声。
雷娇又道:“你……你也不要太累。”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我晓得你在做一件大事……”
云平并不答话,一直看着汤哲墓碑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转头看了一眼雷娇:“雷长老,君掌门走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她这话问的突然,雷娇不由一怔,将头转向君莫笑那处,良久才轻声道:“我在想,他一定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放心不下很多事。”
雷娇同君莫笑是少年相识的师兄妹,又同出一门,是当真如同亲兄妹一般的关系。
云平听她回答,将目光又转向汤哲的墓碑轻声道:“是啊,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最后也不知是谁的叹息声悠悠转转,最后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薛少尘还是昏睡着,故而云平云澄也不得不在天极宗再耽搁一日。
她两个本是打算回千金不换上去住的,但雷娇却说已准备好了休息的地方,两个人抵不过这位长辈,也只好住在宗中。
那屋中诸般陈设还是以往模样,云平晓得这些年来赵归崇广收弟子,门下弟子人口激增,若非雷娇阻止,只怕汤哲同江折春的洞府也早就被人占了去,哪有现今的模样?
是故再进自己的旧居所时,她还是不免怔住,呆立良久。
待到夜间时,天色沉下来了,云澄进来时搓着手,抖动外袍披风,轻声道:“外头下雪了。”
云平在屋中待着,手中本在翻一本她以往看过许多遍的游记,听见云澄这样说,便放下书,走出屋外瞧了一眼。
只见天空落下轻飘又细碎的冰晶来,纷纷扬扬的,已在地上薄薄积了一层,看这样子只怕要下上一会儿。
这是她二人今年瞧见的第一场雪,云平云澄在门口前后脚站着,门敞开着,里头的光映在地上,反射出银白的光。
不知是因为这雪还是因为这旧居所,云平在门口站了半晌,长睫轻颤,突然对着云澄冷不丁说了一句:“咱们喝酒吧。”
喝酒。
从云平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云澄愣了一下。
自从三十年前在清泉镇刘五的客栈要了那一次酒之后,云澄就再也没瞧见过云平主动说要喝酒。
主要原因是因为云平其实酒量并不算好,几杯便倒,酒意长久不散,能醉上好一段时间。
再加之云平觉得喝酒会误事,故而此后三十年,云澄就不曾再见过云平主动说要喝酒,便是因为一些原因喝了,也只是浅尝辄止,绝不喝醉。
若是要喝酒,其实不难,她既然这样说了,云澄便去了一趟千金不换,取了一小坛“醉罗汉”来。
回到旧居所时,桌上已燃起了一个小炉,火烧正旺。
那酒在炉上热着,发出馥郁的香气,咕嘟咕嘟的。
云平支着下巴,时隔许久终于展露出一个笑来:“那时候每年初雪,天气冷时,我都会同瑞儿一起烫酒喝,有时候师兄来了,我们三个就一起喝,师兄从不喝多,瑞儿千杯不醉,只有我,三杯便倒。”
云澄看着小泥炉里面的火光,觉得脸被烘得有些发烫,忽的轻声道:“等到薛少尘去了清音寺,我便也走了。”
云平的声音一顿,就又好似没有听到,只是依旧自顾自说话。
云澄也没有再说,好似方才那句话不曾说过一样,只是听她絮叨。
两个人竟都出奇默契,没再提方才那事。
那酒烫好了,云澄给她倒了一杯,杯盏是用了有些时候的,白瓷做的,画了几个小灯笼一般的红柿,同酒杯是一套的,带着些天真稚气。
云平接了酒,将温热的酒一饮而尽,不过一会儿面上便泛出一些醉意,她支着下巴,痴痴笑着,似是回忆往昔,话匣子也开了,只是一个人自顾自说话。
云澄帮她温酒,并不去喝。
云平到底酒量差,若是山下刘五酒家里头的酒倒还好,只是今日偏生又喝的“醉罗汉”,酒意上头更快,身子发软,摇摇晃晃的,只管往云澄身上靠。
“你怎么不喝?”她娇笑起来,捏着酒杯递到云澄嘴边。
比起往日的严肃正经,现下倒是更加鲜活不少,她头一次在云澄面前喝的那样醉,瞧着快活极了,可云澄晓得,若不是心中憋闷愁苦,她如此自律自谨之人是不会放纵自己喝成这样的。
“你喝,你也喝,陪我喝。”
云澄瞧她一眼,嘴唇触到了方才云平嘴唇碰到的地方,脸不由一红,轻轻伸手将她扶正了,就这那酒杯喝了一小口,随后就微微偏头不去看她,又自己倒了一杯。
云平见她喝了,于是快活拍起手来:“好呀好呀!瑞儿!阿澄!再饮一杯!”
她几杯黄汤下肚,已辨不清楚面前之人究竟是谁,只管乱喊,恍惚之间回到旧时,醉眼朦胧。
云澄拗她不过,只好又饮一杯,云平见她喝了,便也跟着喝。
两个人你来我往,竟将一坛子“醉罗汉”喝了个七八分,待到云平酒意上来,醉倒在桌上,云澄也扶着脑袋,狠狠晃了一下,稍微清醒些,便将云平扶到榻上。
但那酒劲实在太大,等到给云平盖了被子,白龙也一头栽倒,两个人都醉倒在榻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云澄扶着自己的脑袋,只觉得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记起一些事,她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推云平,但触手冰凉,摸了个空。
白龙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屋子里的蜡烛已燃了一大半,她急忙坐起,轻声去叫云平:“阿春!阿春!”
可室内一眼便能瞧到底,除了云澄并无其他人在。
白龙下了床左右去看,见云平的披风外袍还挂在架上,于是急忙踉跄走到门口,推开门往外看,只见得门口浅浅的一行脚印,步子凌乱,直直往外延伸出去。
云澄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晓得云平只怕喝醉酒跑了出去。
雪夜寒冷,她未着厚衣,又饮了酒,不能这样不管,于是云澄急忙取了披风外袍跟着脚印出去了。
此时雪已停了,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脸来,照在雪地上,莹白一片。
云澄担忧她,自是顾不得赏景,只是一路小跑跟着脚印去,口中呼出白气,散在空中。
她只管跟着脚印去走,可那路越走越熟悉,竟到了白日里来的那片墓地,而正在此时,墓地之中竟传来不知名的声响。
若是旁人只怕觉得自己见了鬼,但云澄胆子大,过去一瞧,只见得一个人只着了单衣,跪在墓前说话。
她大抵是不清醒的,只是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墓碑,手上还抓了个小酒坛,搁在墓前,一边发着抖一边说话。
“师父,师父……”
她轻声问话,因为醉酒没了往日的精明强干,好似一个孩童一般,只是懵懂问话:“弟子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
云平的指尖已被冻到通红,扣在碑上,一边哭一边去问:“师父!我现在这样子,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啊!”
她大声去问一个已死之人,去求一个答案。
“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都走了啊!”她难得如此失态,只是哭嚎,“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老天爷才这样对我!”
“我只是想求一个公道,我只是不甘心,我好恨!好恨啊!我恨苍天如此不公!为什么要把我所拥有的全都夺走!”
那泪水落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来。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她本来拥有所有美好的一切,有爱她的恩师,有爱她的朋友,有爱她的丈夫,更拥有快乐、幸福和自由。
可一夕之间她全没了。
她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只是想要重新拿回她所拥有的微小幸福,哪怕只要还有一点,她都不会奢求更多,已经满足了。
可是苍天无眼,就连这么一点都不愿意给她。
——甚至让她间接害死了另一个她心中痛恨又珍视的人。
她瞧见马车里汤哲尸身的时候,只觉得如遭雷击。
是我的仇恨太过了吗?
是我害死了他吗?
她明明已经放下汤哲了,此生不要再有牵扯。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
她的内心像是被火在烤,又像是被丢进冰水里去冻,两面拉扯,反复煎熬。
她想去找到答案,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师父,我求你说句话啊!我的仇恨难道太过?我不该复仇吗!”
“是我做错什么?所以才都要离开我?”
她跪在那里,将不敢对任何人说的话全数说出,她想求得一个原谅,一个回答,只是跪在那里忏悔赎罪,求得解答。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呼呼风声。
她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往下沉,将要落进那无边黑暗的地狱里去,永不能再见光明和温暖,一直这样落进去。
没有尽头。
但在这时,一双手轻轻楼抱住了她,她落进一个温暖熟悉的怀里,将她周身的寒意全数都驱散了。
有一个人轻轻喊她的名字,将她救赎,将她解脱。
告诉她你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在。
“阿春。”
云澄轻声唤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摩遮坤木香,和“醉罗汉”的酒香还有旁的一种不知名的香气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迷人的味道。
云澄只是轻轻搂抱住她,就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这香气俘虏了,只是搂抱住她,就觉得自己焦灼不安的内心得到了抚慰。
——不想让她再难过悲伤下去了。
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们紧紧贴着,肌肤之间只隔了轻薄的衣衫,云澄只觉得自己的胸膛里,那颗心脏在剧烈跳动着,不能安静下来。
而云澄柔软又冰冷的身体也靠在自己身上,两个人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雪夜里几乎要重合了。
雪已经停了,皎洁的月光从云间探出,将落在这地上的雪照得更加无瑕洁白。
她们两个人凑得极近,被同时包裹在一件披风里,那风是冷的,但两个人的呼吸因着这个拥抱而热了起来。
云平面上还挂着泪,双眼还是迷醉不醒的模样,她的脸因为寒冷亦或是酒意而显出红来,叫人有些心疼。
她下意识攀住云澄的身子,愣愣看了一眼扶住自己、搂抱住自己的人,用那双迷蒙的醉眼盯着面前的人看了良久,久到云澄以为她要挣脱开这个怀抱时,云平却粲然一笑,那笑声清朗,在安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
她紧紧抱住云澄,手指抠进云澄的衣物里,似乎绝不愿意放手,任谁都不能将她同云澄分开。
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阿澄,你抓住我了。”
她这一笑十分自然,没了往日的牵强,但更美,足以摄人心魄。
云澄叫她这一哭一笑弄到觉得奇怪,但瞧着她的眼神柔软又温暖:“是,我抓住你了。”
她的语气也温柔极了,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可其中的情感缱绻又缠绵,若是清醒时候的云平定然会扭头装作看不见听不着。
可她现下醉了,连站稳都是难事,又如何分辨躲避?
理智的枷锁被摘下,显露出她真实的自我来。
她本能地信任面前的白龙,只是紧紧抱住云澄的脖子,几乎是挂在她的身上一样。
云澄滚烫的手心按在云平柔软的腰肢上,忍不住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你喝了酒,不该乱跑。”怀里的人醉意极深,听见云澄说话,那手便探进云澄领口,按到她背上,那手冰冷冷的,叫白龙忍不住瑟缩一下,倒吸一口冷气,可她没有反抗,只是轻轻吐了一口气,对云平笑了一下,“要是又病了要怎么办?”
云平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盯着面前的少女看,然后轻声开口:“你不要走好不好?”
云澄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两个人一时无言。
云平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答,于是将眼闭了闭,顺从地叫云澄背起来,一步一步走回去。
那月光照下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了,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云平靠在云澄背上,被披风包裹到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云澄呼出一口白气,感受到云平的吐息在脖子上的感觉。
“你不想我走吗?阿春。”她轻轻去问。
只要她再问一遍,云澄想,我就不走了,哪怕她永远都不喜欢我,我都不走了,陪着她,永远陪着她。
云澄走得很慢,她天真地希望这条路永不会有尽头,似乎只要这条路不结束,她就不会离开云平,也就能再有机会听到云平挽留的话语。
可是不管她走得再慢,这条路也终会有尽头。
——也终究没有听见云平再说出挽留的那句话。
屋子里面依旧温暖,而云澄的心终于一点点冷下来。
云平闭着眼好似已经睡着了,她被云澄小心翼翼放在榻上。
因为跪在雪地里,那一身衣衫已经湿透,云澄冷着脸给她换那些衣服。
而正给她解开衣衫的时候,云澄下意识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她,于是抬起头来,却发现云平睁开了眼,正定定看着她。
因为俯身替她换衣服的关系,两个人凑得极近,云澄被她瞧着,愣在那里。
但见得云平醉眼朦胧,衣衫敞开,伸手去摸云澄的脸,声音低低的,似在乞求:“阿澄,我这么糟糕,不要喜欢我了好不好?”
她那一眼里带着的情绪镇住了云澄,白龙一愣,只觉得眼睛鼻子发酸,伸手抓住了云平的手,像是被蛊惑一般,大着胆子在她掌心烙下一个吻:“可以,但是在这之前,你能不能让我最后喜欢你一下?”
那吻落在云平的掌心,云平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忍不住缩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任由云澄握住自己的手,只是下意识看着白龙那张漂亮的脸轻声开口:“阿澄,我可以给你一切……”
一切。
云澄心里轻声念着那个词,俯身靠近她,像是觉得寒冷,需要搂抱住云平才能觉得暖和一般靠了上去。
你可以给我一切,可我只要你。
江折春,你就是我的一切。
她终于咬住了那双日思夜想已久的唇。
她想,哪怕阿春推开她,骂她无礼,以后再也不和自己说话,她也不管了。
哪怕被讨厌,她也想讨得一个吻。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双刚被她吻过的手轻轻地,轻轻地环抱住了她。
是梦吧?她一定还醉着,没有醒。
云澄想。
因为只有梦里,才能这样放肆无状,才不会被推开,才会被她纵容默许。
微弱的烛光透过纱帐的缝隙钻进来,照在仰躺在她身下的女子身上。
女人的长发披散在床上,衣衫敞开,毫无遮掩地向身上之人展露出自己的全部,她的手紧紧抓住云澄,不愿将少女放开。
藏不住了。
那少女的吻贴上来的那一刻,云平的心动再不能抑止藏匿,害怕失去云澄的恐惧终于无法掩藏。
她终于借着酒意袒露出那颗不敢展露的真心。
任由身上的少女亲吻。
任她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