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另有盘算
天极宗,巍然峰。
现下已是深夜,巍然峰中一个洞府内还有人没睡,正盘腿坐着,闭目修炼。
他穿一身白袍,端的是星眉剑目,英气逼人,天生一副好相貌,唇角微扬,似乎总是带笑,谁瞧见了都不免对他生出好感。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天极宗上下,上从赵归崇,下到守门弟子,每个人看见他,都觉得他彬彬有礼,为人谦和,从入宗到现在也不过几个月,便与宗内所有人都打得火热。
提起他时,都带着笑意。
“大家都喜欢伍锦!”
每个人都对他抱着极大的善意和喜爱叫他,这不免叫他飘忽起来,仿佛抛却舍去了过往的肮脏,只给人看那光鲜亮丽的地方。
但腐朽的东西裹上华丽的外衣,依旧是腐朽,肮脏的缀上华丽的金饰,依旧是肮脏。
就像漂亮脆弱的泡沫,一戳就破。
他缩在这虚伪的皮囊下,希望永不会被人发现,可事与愿违,总有人会站在他的面前,叫他的名字。
“乌屠。”
这声音的主人语气冰冷,虽然轻微,但依旧如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修炼蒲团上滚下来,下意识跪伏在地,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像是一个卑微的囚犯,懦弱的虫蚁。
那两双黑靴子是他所能瞧清的唯一东西,一前一后站在那里,对他说话。
“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这声音他极为熟悉,像是刻在骨子里,这声音的每一句问话,他都无法不回答,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面对他的神明一样。
“主人,已经大致晓得议事厅的密室所在了,但是那姓赵的还不肯全然信任我,进去的机关和方式还没彻底摸清。”
那声音听完冷哼一声:“啧,你这个徒弟瞧着倒是比他女儿还要亲了。”
乌屠趴伏在地上又是一下颤抖,将头贴到地上:“是仆做得不够,请主人责罚。”
那声音轻笑道:“我有说要责罚你么?”
乌屠又是一颤:“是仆妄言。”
那声音道:“另一件事办得如何?”
乌屠道:“现下他已然有些属意于我,前段时间还对我有所考验暗示,我自是事事以他为先,将戏做了个全套,加之姓赵的其余弟子并不争气,他也多次在我面前抱怨过,现如今应当有七成把握了。”
那声音嗯了一声:“这事你办的不错。”
乌屠听她一声夸赞,语气欣喜欢乐起来:“多谢主人夸赞!”
那声音冷笑一声:“你做好了,自然有赏,但是你也清楚,若是你没将事办成,又会是有什么后果,这滋味你尝过不是么?”
话音一落,乌屠身子下意识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很好,很好。”
那声音笑了笑,随后一停,忽然冷下来:“乌屠,记住你的身份,别妄想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你现在这条命还留着,还能以这种身份站在这里是因为谁,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只有我给你的,你才配拿,明白么?”
乌屠不再说话,双目紧闭,只是跪在那里,脸贴着地,大气都不敢出。
之后屋里又是一片寂静,他小心翼翼地觑眼去看,才发现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方才那两个人已经离去了。
他这才闭上眼,咽下一口唾沫,恍恍惚惚跌坐在地,只觉得心跳如雷。
那门未关,被风一吹,他才觉得冷起来。
一摸后心,已经汗湿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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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儿到达天极宗的时候,恰逢明日初升,她有些疲惫,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她这些日子休息得不是很好,目下已见青黑,脸色也有些苍白。
有几个弟子捏着法器在与清瀑峰的弟子传讯打着消息,来回轻声走动着,声音也不敢太大,不自觉放低。
但赵瑞儿的眉头依旧紧锁,自从两极秘境回来的路上,她便总是这副模样,本就拒人于千里之外,现下更叫人不敢靠近了。
宗里弟子在秘境里不曾与她同行,自是不知在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一人敢上前去问。
众人都自发离她远些,一时间却叫赵瑞儿身边空出许多地方来。
而那飞舟轻轻泊在清瀑峰的石台旁时,自是一阵轻微晃动,却见赵瑞儿双眼一睁,面上虽带着疲惫,但目光炯炯,叫人不敢逼视。
她站起身来往前去走,众弟子自发为她让开一条道来。
赵瑞儿眉头紧皱,谁也不看,只是笔直向前出了舱门。
那飞舟还未停稳,众弟子便瞧见她撑着船舷,轻轻一跳,便落下那飞舟去了。
赵瑞儿抱胸而行,似在深思,一路上只是自顾自去走,也不管前头有没有人,旁的人也晓得她身份,自是不敢冲撞于她,都是自发避让。
她一路走着,只是在想事情,浑然不觉,却冷不防有人戳中她的额头,轻轻一点,叫了她的小名:“小麒麟,怎么心不在焉?”
赵瑞儿被那人一点,这才醒悟过来,将头一抬去看面前之人。
来人身形消瘦,裹在一身紫袍里,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却黑亮惊人,烂烂如岩下电,正带笑说话。
这不是雷娇还能有谁?
赵瑞儿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但她随即将手一拱,行礼道:“见过雷师叔。”
雷娇瞧她动作,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回来就好,去我那里坐坐?”
赵瑞儿点头道:“既然如此,叨扰雷师叔了。”
雷娇伸手摸她脑袋,话中带着无奈和慈爱:“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你来。”
于是雷娇回头嘱咐了自己的弟子几句,便带着赵瑞儿往自己的居所“三千尺”去。
赵瑞儿跟在雷娇身后,抬头去看三千尺旁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迎客松。
这迎客松长得繁华茂密,绿盖遮密,只有些微的阳光从缝隙中洒落下来,落在人身上或者地上。
赵瑞儿不由站住,仰头去看。
这松树似乎没有怎么变过,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更加茂密和成熟,原先离着“三千尺”还有些距离,现下已靠近“三千尺”之上雷娇的居所,只怕一开门就会瞧见这如针松柏。
赵瑞儿看着那扇窗,恍惚间想起五十年前她翻窗进去的事情,那枚果子砸在头上的感觉似乎还在,叫她下意识伸手便去摸额头。
雷娇见她不动,回头去看她,顺着她的目光往上看了,随后问道:“怎么了?”
赵瑞儿将手从额头上放下,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没什么,只是这松柏茂密如云,叫我见之心喜。”
雷娇如何不知道她想什么,但她并不点破,只是轻声道:“我今日备了你喜欢的果子。”
赵瑞儿闻言,又是躬身一礼:“那弟子先谢过师叔才是。”
雷娇因她这动作又是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赵瑞儿敛去面上神色,不叫人看出心绪:“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你以前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只会很高兴地跳起来,然后比谁都快,跑去屋子里面去吃,阿春……”
“师叔,那时候是我不知礼数。”赵瑞儿猛地出声打断雷娇的话,“人总是会变得,我现下已经长大了,过往犹如稚童这般,总是不能再做了,以往的事,不要总提。”
雷娇被她一堵,只是偏过头道:“是,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也不会再像以前那个样子了。”
长大了,原本是很好的事情。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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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时相对无言,还是雷娇先走,这才进了“三千尺”阖门坐下。
雷娇的居所还是一如往常,只是空荡许多,赵瑞儿进来这里,恍惚间仿佛这五十年从不曾有过,仿佛下一刻江折春和汤哲就会笑着推门进来,然后嬉笑吵闹,一如从前。
但从前,是回不去的。
赵瑞儿恍惚一阵,听得雷娇呼喊,只是下意识踉跄坐下,木木接过雷娇递来的茶,轻轻呷了一口,那茶水滚烫,还带着热气,雷娇阻止不及,只见得赵瑞儿捂住嘴,随后双眼含泪将茶水咽下去的模样。
“好烫,好烫。”
在赵瑞儿将茶水咽下,伸舌头吐着热气的时候,雷娇推过一盆切好冰镇的果子,塞了一瓣到赵瑞儿嘴里,这才止住她喊疼。
“怎么这般莽撞?”雷娇并不多说,只是揶揄道,“说是要说的,却还是这么毛躁。”
赵瑞儿囫囵吞下果子,口中虽然还有些灼痛,但依然好受不少:“只是在想一些事,没注意到。”
雷娇摇头,不再多问,只是将头转向赵瑞儿问了别的事:“这次去秘境,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赵瑞儿被她这么一问,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笑了笑道:“也没什么。”
雷娇看着她长大,哪能不知道她的脾气:“瞧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没什么收获。”
“收获当真不曾有,但遇到几个有意思的人。”
雷娇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下意识追问道:“哦?什么有意思的人?”
“长生门的剑秋白,明云阁的单不秋,还有一个只怕你猜不到。”
雷娇眉头微蹙:“你不说,我确实猜不出来,是谁?”
赵瑞儿低头拨弄瓜果,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是薛家的人。”
话说到这里,雷娇怎么会不明白,低声道:“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小的那个。”赵瑞儿冷哼一声,“那薛灜心中有鬼,今年薛家满门,也只来了薛少尘一个人。”
雷娇不语,也垂眸喝茶。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赵瑞儿的手指轻轻划过杯口,“只怕这两个,我见了要惊,师叔见了也要惊。”
雷娇呷一口茶,顺着她的话问道:“哦?是谁?还能叫我吃惊?”
赵瑞儿抬头去看她,瞧见她背后窗户大开,翠绿浓重的松柏挡住半张窗户,只能瞧见云霞漫天,红艳如火。
“三十年前的那对主仆,师叔还记着吗?”
雷娇坐在那里,听着赵瑞儿一句话,神色平静,但握着茶杯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记得。”
赵瑞儿笑了笑,眼睛眯了眯。
“这次我在秘境里遇见了她们。”
赵瑞儿将身子微微后仰,扯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师叔,你说是不是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