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云平

第44章 昔年海棠

天色尚在朦胧之际,云澄醒过来,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旁那人的手,却只是抓了个空,她急忙将眼睁开四处去看,只瞧见两个青年人头抵着头,裹了斗篷睡得无知无觉,而自己身旁的那个人却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她急忙站起身来,也不顾得斗篷落在地上,便剥开一旁茂密的叶子去找人。


找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被找的那方并无意隐匿自己的踪迹,以至于云澄找到她时,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一片海棠花丛之中,一旁泉水淙淙,而自己苦苦寻找之人正站在那花丛里,低着头,伸手去轻轻触碰那开得正好,颜色姝丽的花。


“醒了?”


江折春站在那片灼灼海棠里,自有一派风流意味,那张玉做的面具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露出她那张漂亮的脸来,只是低着头去看花,瞧不大清楚她眼里的光。


云澄瞧见她站在那里,装作无事人一般,气便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抓住她佯怒道:“你怎么又话都不说一声就跑了!”


江折春并不回答这句话,只是伸手将云澄有些冰冷的手拢在掌心,一边帮云澄暖手,一边笑道:“唉,别生气了,你生气了就不好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格外温柔讨巧,以至于云澄每回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气都发不出来,于是撇过头去不愿理会她。


江折春却是柔声哄她,姿态放得极低道:“好啦,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云澄实际上本就没怎么生气,但心中打定主意要给她一个教训,只是扭过头去不看她。


江折春和她相识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她的脾气?


于是便不再哄,只是握着云澄的手,扭头又去看起花来。


云澄正等她来哄,谁知道哄到一半就不哄了,心中疑惑便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却不料正好对上江折春的眼睛,被吓了一跳,又羞又恼。


“好啦!别气了好不好?好阿澄,好妹妹。”


话说着,江折春伸手拈过一朵花插在云澄鬓旁,红花雪肤,倒是人比花娇了。


云澄抬头看她,胸膛中莫名生出一股又酸又涩的感情来,于是装作看花,低下头不去看江折春,转了个话题道:“要我不生气也行,你告诉我,做什么又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出来?你做什么事都会同我说的,你每回自己偷偷去,我都……我都担心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江折春盯着她看,目光中带着些苦痛道:“我本来不大想你知道的,可你既然问了——你也清楚,你我之间平素并无秘密——我自然也会同你讲的。”


云澄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慌乱道:“如果你不愿,却也不必让我知道的……我,我不逼你。”


江折春轻笑一声道:“并非不愿,只是触景伤情,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同你讲过,我与师兄是在两极秘境中遇到的薛家薛灜的?当年就是在这里,那时候还不像现今一样花开灼灼,争红斗紫,只有我身边这株海棠孤零零开着罢了……”


随后她喃喃道:“也是,五十年了,却如何不物是人非呢?”


云澄听到她提及“师兄”二字,心中不知为何满是苦涩,只是胡思乱想,心道江折春果真还对那汤哲有情,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也不曾改口直呼其名,更甚至为了他,自放身段去结识她师兄的儿子,是了是了,人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的未婚夫妻关系,便是汤哲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只要阿春愿意,却总是能将对方夺回来的,到时候,到时候……他们二人和和美美,我又会怎么办呢?


阿春,阿春会不会不要我吧?


云澄心神不由一乱,却又担心自己的想法影响打乱江折春的思绪,只是胡乱敷衍回答江折春道:“是,我记得你同我讲过的,便是在一条小溪边,你同……你同你师兄在说话,那也是你们第一回瞧见薛家的薛灜。原来,原来是这里吗?”


江折春慢慢陷入回忆里,并没察觉云澄的心思想法,只是娓娓道来:“当年他瞧见师兄的模样,我早该察觉才是,那薛灜的目光直勾勾的,只是我当时年纪轻,也不知同性之间会相互慕恋之事,导致我未曾察觉,若是早些看出薛灜的心思,也不至于叫兰耽那浑人算计,从而引出接下来这些事来。”


她的目光迷离,似乎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之中,逐渐不说话,只是盯着那海棠花去看,去发呆。


云澄听得江折春言,只觉得鼻酸眼胀,总觉得心里头苦苦涩涩的。


她想,若是阿春当初聪慧些,她和阿春还有认识的可能吗?阿春只怕和自己的未婚夫婿和和美美的,虽不至于会有如今这般造化,也不会受苦难折磨。


更实在些的,是她可能到死都不会认识自己,这样好的阿春,只怕余生都同自己没有半点干系,不会到那岛上去,不会登上那龙首峰,不会同自己相遇,更不会对她疼宠备至,关爱有加。


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


云澄想着,不由自主生出卑劣的心思和想法来,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混账歹毒,竟感激起那三个恶徒来,一时心中分外矛盾纠结,于是抬头去看那花,硬是将眼眶中的泪憋了回去。


江折春陷入回忆里,却不曾察觉云澄异样,只是柔声道:“罢了,事情已到如今这地步,回首往事无用,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云澄被她声音一震,回过神来,心中的酸涩鼓胀到快要溢出,于是下意识便问道:“阿春,如果你再见到他,你会怎么办?”


江折春被她这问题一问,先是愣了愣,随后反问道:“他?他是谁?”


云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道:“薛、薛灜。”


那仇人的名字被旁人念出来,江折春不由得想了想才回道:“自是要叫他也尝尝我受过的苦。”


“那如果遇到另一个人呢?我是说,你师兄。”


江折春仿佛一下子被定住了一般,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这么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对付她的仇敌,想象着将自己那些年里所遭受过的诸般苦痛都千倍百倍地返还到那些恶人身上,可云澄这回却不问她怎么对付仇人,而是问如果见到了汤哲她会怎么办时,江折春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雷娇、赵瑞儿,这两个虽然也算是故人,但与这两个人相见却远没有汤哲这个名字来的叫人头晕目眩。


汤哲,她少年慕艾之时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以为会共度余生的人,曾经海誓山盟过,永不伤害,永不背叛,永不分离的人。


现如今她却要去报复他的道侣,去伤害他的家庭,去揭破他丈夫五十年来所粉饰的太平。


江折春自问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不愿想,也不敢想,如果事成之后,汤哲——她曾经爱过甚至现在还爱着的那个人——会不会原谅她?


哪怕她的行事是合理的,是被天道所允许的,是在道德方面允许的反击。


可当真会被汤哲原谅吗?


云澄站在她身边,觉得江折春的手开始逐渐变得冰凉,又瞧见她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逐渐失去了光,她就知道了答案。


她还是做不到的,她还是做不到的。


云澄心想,那一年她抱着自己,痛苦、无奈、悔恨、懊恼、绝望,向自己诉说着复仇时的踌躇与忧伤。


云澄记得很清楚,那年江折春自己说过的话。


——“当一个人复仇,就要把她自己的心给挖出来才行啊!”


这么多年了,云澄的心中就像是咬了一个又酸又涩又苦的果子一般,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


因为云澄知道,江折春不论如何,都做不到这种事。


她虽蒙受苦难,却永远带着崇高的善意和极深的忧愁生活在这世界上。


她永远都做不了那种事。


——就像江折春永不可能忘记她深爱过的那个人一样。


这个蒙受过世间极大恶意的女人,永远保留着一颗赤忱的心。


而这将是她复仇道路上最大的阻碍。


也是云澄这一生都不能触碰到的至宝。


===


两个青年人睡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薛少尘一睁眼醒过来的时候,身子正以极为奇怪扭曲的姿势靠在树上,而单不秋躺在他肚子上睡得像是猪,被薛少尘一把推开时,还犹自不觉,咂咂嘴睡得更香。


他们昨夜遇到了岚客同泓儿,起初是受了惊吓,但随后彻夜长谈一番,叫他对这两个人的感受越发玄乎怪异起来。


他们四人彻夜长谈,从天文地理,人情风貌,人情世故各个方面去谈话,出乎意料的,这两个不速之客的阅历见识广博,叫单不秋都不敢生出什么轻视之心了。


在深夜里,四个人相互分享他们见过的奇人异事,来给夜晚的谈话增加一些趣味。


直到漏夜更深,这四个人才停下这场野外的聚会,任由火堆劈啪作响,陷入黑甜睡梦中。


“醒了?”


薛单二人犹自迷蒙,却瞧见昨夜比他们更晚睡的两个人已经洗漱完毕,站在那里小声说话,瞧见这两个青年人醒了,方才同他们开始交流。


“二位都不用休息的吗?”


岚客却是拍了拍泓儿的手道:“她醒得早,我自是只能陪她。”


泓儿瞪她一眼,眼波流转,叫人心软。


那模样亲密无间,倒叫薛少尘想起昨夜所交谈的事来。


那泓儿原是一隐世宗族之中的继承人,岚客是泓儿宗族所搭救的一个散修,为报救命之恩,岚客答应给泓儿作几年仆从,却不料一来二去,二人暗生情愫,加之泓儿天性自由,不愿被拘在宗族之中,任人摆布做那联姻用的人,便卷了家中财物,与岚客私奔了躲在黑市里。


在黑市中二人自是以妻妻身份相处,但在外界,岚客年轻时树敌不少,自是不敢将二人妻妻身份摆到明面上来,故而岚客在黑市之外便戴面具示人,平日里只称做是泓儿的贴身侍卫。


单不秋听完却道:“那你们为何不躲在黑市之中,反倒到处往外乱跑,平添这么多麻烦事。”


岚客却宠溺道:“她自出生时便被拘着养大,我不忍心她再因着我只是换了个地方被拘着,再说,我也能护着她,便自然是由她去了。”


薛少尘心道这是妻妻之间的情趣,便扯住还欲多言的单不秋,叫他闭了嘴,将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薛少尘瞧见她们亲密,心中不知为何想到自己的两个父亲,虽都是同性相亲,但他的两个父亲便不如这二人亲密,他幼时察觉不到,现今大了,便越发觉得他们二人面和心不和。


但他思及今次出来游玩,便不要将不快之事挂在心头,于是对岚客同泓儿道:“不知二位欲往何处,不如今日一道同行?”


岚客道:“正有此意!”


于是四人便由薛少尘决定,随意选了个方向便往前走,一路上说说笑笑,而且岚客阅历见识极广,瞧见一些薛单二人分辨不出或是不了解的植物,只看一眼便说出那植物的来历习性等,叫人佩服。


那一路走着,也不知何时,周遭的氛围竟阴森怪异起来。


脚下的土地也变得黏腻湿滑起来,行路不便,有时候一脚踩下去,要废好半天劲才能将脚拔出来。


“怕是走到什么不好的地方了。”


岚客将眼一觑,左右看了道:“越往里,那雾气渐浓,只怕这里面有不好的东西。”


紧接着她瞧也不瞧,便从腰后拔出那把刀来,往前随意一掷,便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凄厉尖啸,又如夜间有鬼夜哭。


岚客伸手一招,那掷出去的刀便长了眼睛一般飞回岚客手中,那雾气渐浓,单不秋眼力再好,也只能瞧见那把刀上沾着红色的东西。


“小心些,我们四个走近些,不要走散了,方才那个是鬼哭藤,被砍断时会发出犹如鬼哭嚎的声音。擅长隐踪匿迹,喜阴潮之地,食肉。”


岚客将刀上的藤蔓汁液甩脱干净,复将刀收回鞘中,随后抬眼看了一眼单不秋,皱着眉道:“净台呢?”


“他不是在我身……”单不秋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却发现原来薛少尘站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


“糟糕!”


岚客心中当即觉得不对,一刀劈开雾气。


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鬼哭藤见雾气被分隔开,便将猎物拖动的更加快了。


薛少尘养尊处优惯了,何曾遇到这种事,但他勉力去扒缚在自己身上的藤蔓,却被缠得更紧。


那藤蔓勒人甚疼,薛少尘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被碾压缠碎,当即痛呼出声,发出极为尖利凄惨的呼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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