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蛛网

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当年在刑查局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从当事人的嘴里亲耳听见这些话的时候，感觉还是比以往更加震撼。

当代刑侦是推理小说的坟墓，作为一个刑查，她自然知道这点。比起之前福尔摩斯的那种浪漫个人英雄主义，现在的刑查工作更加集体，讲求效率，也更加符合实情。从她父亲参加工作那段时间开始，刑查队的手段就从单一的个人行动变成了有组织，有纪律的集体侦查，每个人各司其职，分工合作，效率比独自侦破不知道要高上多少。除了个别的特殊疑难案件，有时需要发挥英雄主义之外，其他基本上都是整个刑查小组的功劳，要升职也就难上了许多；但她的父亲愣是从这样的环境下闯出了一条血路，不到十年的时间，从一个刑查补爬到了市刑查局长的位置，更是被全国刑查本部任命为七大区域监察之一。其中的原因，和他本身的能力大小，也只有这些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队友知道了。

艾然沉默许久，轻声感慨道：“我知道他以前很厉害，但没想到是这么厉害的角色。”

李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他不厉害，哪来的你啊？北辰最年轻的刑查补？”

她皱了皱眉，尽管是父亲的老熟人，却还是挺不习惯这种身体上的接触，稍微往后仰了仰，补充：“前刑查补。现在就是个高中生。”

“你看的那些小说里，最会破案的不都是这种角色吗？还都有个刑查朋友方便办案。”他看起来也挺懂其中的套路，扭开果汁喝了口，调侃：“大不了到时候我再调回来当个小刑查，当福尔摩斯身边那个福生。”

“华生！”艾然纠正。

“对对对对对，华生华生。”他宠溺地笑着，仰头，一口喝完了手上的果汁。

坐在横椅上，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李文忽然低头看了看表，表情比起刚才的释怀，略微产生了一些变化。掏出钱包站起身来，四周环顾一圈，他对艾然轻松地笑了笑，整理了一下衣领，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福尔摩斯先生。我该走了。”

艾然看了一眼广场上的时钟，已经是午后三点多。天气愈发阴沉了起来，有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思。她随口问道：“四点零五去龙平的票？”

李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钱包里的票，有些诧异：“亏你知道啊。”

艾然笑笑，对他的夸张反应不以为然：“北辰去龙平，中午十二点之后一小时一班车。很早之前坐过一次，不小心就记住了。”

他摸着下巴打量着艾然，啧啧两声，拉起行李箱，感叹道：“你这个脑子，跟你爹当年比也不遑多让。不行，去了以后我得让你爹再把你安排进去，去特别刑侦队，不能浪费了人才啊。”

“免了。”她无奈地摆摆手。“我还是习惯自由自在一些。天天泡泡图书馆，看看小说，和女朋友聊聊天，过一下普通高中生的生活，也挺好的。”

李文笑着笑着，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对劲的词，站在原地一愣：“女朋友？”

艾然认真地点点头，从他的手里把行李箱拽了过来，朝火车站入站口方向走去。“嗯。同学，女性朋友，女朋友.......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怎么，我不像是有朋友的人吗？”

他闻言长松一口气，跟在艾然旁边，并没有阻拦她的好意，讪笑道：“是我想多了，是我想多了。嗯，有朋友是好事啊，是之前跟你一起去咖啡厅的那个小女孩吗？”

艾然瞬间反应过来，白了他一眼：“老李还告黑状啊？这几个月我带去的你都认识了？”

李文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呸呸呸了几声，说：“行啦，反正今天过后，他也不会再跟我汇报了，这事就算了吧？况且，就算你不是局里的人了，跟老李关系总是熟的，没事干带人去蹭杯咖啡也没啥。新上任的那个刑查局长，从云海调过来的那个，是我和你爹的同届，总会给我点面子的。”

她拎着行李，快步穿过火车站广场正中央的三圆盘，听见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却莫名地一阵酸楚，赶紧低下头去，不让对方看见她脸色的变化，步伐更快了些。身为刑查，他自然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没有揭穿，只是一路跟在她的后面，内心空空荡荡，只剩一声叹息。

直到到了入站口旁边的特殊通道，李文才不慌不忙地背过手，接过艾然手上的行李，正视着她的眼睛，在乘务员奇怪的眼神下，对她语重心长地说：“雪崩的时候，每片雪花都有责任。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现在，快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次的责任，是整个刑查小队，甚至整个北辰刑查总局的责任。你没必要全部背在身上。”

艾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指了指他手上的表，眼神淡然：“快到时间了。”

“......”

李文被这句话一下子憋了回去。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确实，离登车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但他还是没有转身检票，而是在艾然面无表情的注视下，郑重地转过身去，与她面对着面。随后，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沉了一口气，慢而有力地说：“如果你真的无法释怀的话，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艾然的眼神，却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那是她标志性的眼神，散漫，淡然，冷漠，但又仿佛一颗宝石的原石。在表面的无神之下，蕴藏着熠熠生辉的神韵，和远超常人的自信。

李文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失神许久，仿佛看见了自己老友的影子。

“我会找到她的。”艾然拍了拍肩上的手，淡淡笑了。“我父亲说过，他这辈子，从没在一个犯人手下栽过两次。这只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而已。”

“等到第二次相遇的时候，我一定会把她亲手压进刑查局里。就像他从前做过的那么多次一样。”

如同原石的表皮破碎，剑在扯断红缨的瞬间出鞘，潜藏已久的龙跃出水面，火烧之后再度涅槃起飞的凤凰一般——

用言语无法形容的光芒，在她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从她的眼睛里绽放出来。

李文呆呆地收回手去，微张着嘴，有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揉了揉眼睛，而后再看：那个男人作为刑查来说略微有些单薄的身影和艾然逐渐重叠，两对眼睛相逢的时候，更是毫无瑕疵地完美重叠在了一起，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完美。

“——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啊。”

少许的沉默之后，艾然听见了他低声嘟囔的声音。

他释怀般地冲艾然笑笑，点头之后，飞快地转过身去，一路走过通道，递上证件和票之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慢慢走近站内。

艾然站在原地，双手环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目送。

一路前行，李文步伐矫健，甚至连一次头也没有回过。

回到火车站的广场，抬头看看，比起刚才，天更加阴沉，像是马上能滴出水来。空气也随之沉闷，呼吸难以顺畅——毫无疑问，这是她最讨厌的天气了。

将果汁瓶扔进垃圾桶，原路走回地下通道，经过三个岔口之后，从之前买饮料的那个入口走出。艾然看了一眼之前的墙角，那个乞讨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颗悬着的心也就慢慢落了下来——救助站由义工和政府人员共同组成，受市民监督较多，工作效率也因此非常之高。加上她的名字还并没有从刑查局的官方名单里消除，对方知道她是吃公粮的，行事就更加不敢马虎了：在这些奇怪的地方，虚名还真是意外的有用。

确认自己已经做完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之后，艾然长舒一口气，无视掉心中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之后，戴上耳机，默默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放弃一切思考，麻木地检票，进站，登车：大雨在地铁出站的瞬间倾盆而下，瞬间刷过了她面前的玻璃。

她呆呆地看着这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的雨，手抚上车门的玻璃窗，试图触碰到些什么，却始终也无法感受到那股寒冷到刺骨的温度——

就像当时，隔着电话线的艾然和她一样。

不，也许已经不应该称之为‘她’了：得知大势已去之后，刑查们走出刑查总局，又在一片去停车场必经的草丛里发现了一封写给艾然和整个刑查小组的信。上面挑衅般地写明了这次犯罪所用的一切手法，杨信尸体的位置，还有那个作为帮凶的女生被劫持的事实。

落款，并没有用这次案件中凶手最常用的‘真実の女神’，而是写着两个如花一般的艺术字体。一笔一划，尽态极妍：

冥蝶。

他们照着信中的位置，找到了杨信的尸体，以及一直被凶手劫持，被迫作为帮凶的那个女生。经审讯过后，仍然没能获得跟冥蝶本人有关的任何信息。而这个女生，在短暂的滞留之后，也被列入重点监视名单，放了出去。

她真的就像一只来自冥界的蝴蝶，带来死亡和痛苦之后，悄然消散在人间的某处，不留下任何痕迹——

除了四具尸体，四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一个受到惊吓，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的女生，和一群因此引咎辞职的刑查。

艾然的手指，轻轻在被湿气浸染的玻璃上，画出了一个复杂的网。

“织网之人，终将为网所困。”

她戴着耳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小声念叨，如同什么咒语。

随后，在网的最中央处，写上了那个记忆深刻的‘蝶’字。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