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于秋日绽放之花

第75章 决定

次日清晨,将我从梦中唤醒的,是不知从何传来的煎培根的香味。


那是一个复杂,抽象地难以言说的梦:我独自躲在森林中的小木屋里,风穿过紧闭着的窗户,带来木头与雨露的气息。那扇还算坚固的门从有意识以来就始终砰砰作响,男人在门外不停敲打叫喊,大声的质问盖过了树上的鸟叫和溪水的流淌,将森林里的一切可以称作意境的东西都破坏殆尽:


‘你为什么不哭!’


‘我给了你我的一切,为你辛苦拼搏奔波,让你的生活如同大小姐般无忧无虑......’


‘但我死后,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我默默捂住耳朵,无比希望此时此刻手边能有一本书。


而后,野兽的嚎叫与男人的哀嚎共同传来。我顿时愣住,颤抖着想要前去看看情况的时候,门却被什么东西忽然撞开。巨大的暗影遮蔽了朝屋内投来的几乎所有阳光,朝我扑来,全然看不见它的利爪和獠牙,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野兽——


而后,煎培根的味道将我拉回现实。


我从床上猛地弹起身来,赶紧左右顾盼,确认了这的确是我的房间之后,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什么,来自正义的审判吗?


不,也不至于。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因为没有流泪就要遭受审判这种事,哪怕在中世纪某些野蛮宗教的教规里,怕是都根本找不到根据。如果我昨天真的像那个阿姨一样嚎啕大哭,作出一副乖乖好女儿的样子,恐怕才会因为谎言而遭受审判吧?


毕竟,本应该在他葬礼上流的眼泪,早就在那个地狱般的医院里,全部流完了啊。


我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掀开薄薄的被子,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已是早上八点,阳光从采光极好的阳台洒进,在客厅的地板上投出长长的影子。由厨房传来的煎烤声钻入耳朵,伴着培根与黄油吐司的香味。大厅的电视里放着早间新闻,声音开得很大,似乎还有古典音乐的声音。一个圆盘样式的清扫机器人伴着噪音从右边的主客房开来,忽然碰到了我的脚,自动说了一句‘对不起’以后,从旁绕路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它笨拙的身子走过最需要清扫的客厅,一路开进了走廊正对面的梳洗室。连撞好几下门之后——当然,也说了好几声的对不起——这玩意总算认邪地转了好几下身,朝阳台的方向走去。清扫的声音与早间新闻的播音腔交相辉映,顺利奏成了一首名为《家庭味早晨》的现代交响曲,当真可喜可贺,感动人心。


围着围裙的林晴哼着小曲,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走出。她看了尚未洗漱的我一眼,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将装有培根,煎蛋与黄油吐司的盘子放在桌上,冲我笑了笑:“呆站在那里干嘛,赶紧洗漱吃饭。过了九点钟就不算早餐了。”


我下意识地抹了抹眼角,退后两步,怀着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转身进了洗手间。


这就是,家的感觉么?


聒噪,但......意外地不讨厌啊。


洗漱完之后,狠狠甩了甩脑袋,冰凉的水总算让我的头脑稍微清楚了一些。我这才想起来,林晴昨天的确是没回去的——至于睡沙发还是主客房,则是她的问题了。


走出洗手间,来到客厅时,她已经摆好了两幅刀叉,牛奶和食物,正坐在餐桌的那端看着报纸。见我坐到了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调侃道:“没睡好么?怎么感觉你一副呆呆的样子。”


我揉了揉太阳穴,拿起刀叉,切了一小片培根送进嘴里,顿了顿,说:“油放多了。”


她闻言失色,赶紧放下报纸,从我这边切了一片下来。咀嚼一会儿,咽下,而后嘟囔:“好像......也没那么多吧......”


我将剩下的送进她的盘子里,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这倒是个水平以上的产物,口感酥脆,黄油味也十足——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烤吐司机就在那里,任谁都能倒腾出来——悠悠问道:“看着菜谱做的吧?”


她纳闷地把剩下的培根吃完,点头。


“先煎的鸡蛋?”我看了看双面都全熟的那片煎蛋,吃了一小口,又问。万幸的是,她还记得我的口味,没有做出那种半生不熟的太阳蛋出来。不然这顿早餐,恐怕是没法再吃下去了。


林晴再点点头,咬下吐司,喝了口牛奶,看向我的眼神带了点不解:“你怎么知道的?”


唯独美食这点,我有耐心对她细细解释:“一般做法而言,煎培根是不放油或只放一点油的。但煎鸡蛋放的油量要多。估计是你煎了鸡蛋之后图省事,没有洗锅,再煎的培根,剩下的油量自然就全进去了。”


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天地一般,她眼睛一亮,随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冲我笑道:“下次,我先煎培根。”


我吃完吐司,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边的残渣。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那个不断碰壁的机器人,轻叹着问道:“你这是打算长期定居了?”


见我的脸色不算太好,她的表情也跟着黯淡了些。低声反问:“这种生活,不是跟你初中的时候差不多么?”


我望着她那张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脸,迟疑着,点了点头。


“......的确。但,诚实地说,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也终于可以直面那段日子,不再提到医院就犯头疼——有的东西,我还是无法释怀。”


斯人已逝。新的生活也即将开始。是该开诚布公地,将那些事情说个清楚了。


见到蓝可,谈及尤黎以后,这一感觉也就愈加强烈了起来:我的身边,已经有了这么多温柔地,愿意支撑着我向前走去的人。如果继续一直活在过去,像个心理障碍者一样在那段日子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对不起的,其实就是从前遭受苦难的我啊。


我喝了一口加了些许白糖的温牛奶,坚定了决心,继续看着同样一脸凝重的她,说:“当然,我不会再幼稚地把所有错都归功到你的身上。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在昨日随风而去。杨信已死,他的医院,现在也因为那个案件闭院整修......如果这是什么基督山伯爵之类的复仇小说的话,我的人生,应该已经彻底美满,浮现出全剧终三个大字了。”


“但这不是小说。”她抢先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点头。“的确如此。所以,该放下的,我会放下——对我父亲的仇恨也好,对从前那些事情的抵触也罢。就让它们随着始作俑者,一同随风而去吧。我,已经释然了。”


她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了欣慰的神色,喃喃:“苏芳......”


“但是。”


我迅速打断了她。顿了顿后,继续说:“他们给我留下的痛苦,给尤黎带来的痛苦,和那段地狱般的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十八岁之后,我会拒绝他留下的一切遗产,包括这间公寓。捐献也好,谁想要了就拿走也好......与我再无关系。”


“那之后,我也不会,再以任何人的女儿自居。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生活。就当,他尽了他应尽的责任,我也报了我应报的仇吧。”


我抿了一口牛奶,不轻不重地将杯子放在桌上,对愣住的她下了最后的通牒。


尽管知道,这会让我丧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从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小姐,变成一个身无分文,吃顿饭都要计算价格的穷光蛋——


为了斩断自己与那个男人的所有关系;为了爱我所爱,不受任何人的束缚,我还是会这么做。这是在许久之前,就已经做下的决定。就算他没有入棺而眠。


笼中的鸟儿,尽管衣食无忧,却始终要随饲主的意思而行动,甚至无法展翅高飞。那样的生物,又怎么能称作鸟儿呢?


只是一只翅膀生锈的寄生虫罢了。


林晴坐在那里,看着我,愣了很久很久。


“......你长大了。”

仿佛过了三个世纪,当我将盘中的一切都一扫而空之后,她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却带着我意料之外的欣慰,眼神慈祥,如同圣母:“与当年那个有点大小姐脾气的自闭初中生相比,你真的,变了很多很多。”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拜有些人所赐。也感谢有些人的相伴。”


她垂眸一笑,作了几次深呼吸,有些不知所措似地端起刀叉,再颤抖着放下,说:“这,会比你想象中的要难很多。你知道你现在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么?”


我缓缓点了点头,看着这间公寓里价值不菲的一切,说:“清楚。”


她却摇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断然道:“不。你不清楚。是很多人,包括大学时的我在内,一辈子都不敢妄想的生活。注意,是妄想,我甚至没有用梦想两个字——连做梦都显得太过遥远。”


“......江映月一直说我没有这个自觉,我深以为然。”我也并不否定她的说法,低下头去。语气却坚定依旧:“但,我想,我可以做到。不管是独立生活,还是习惯丢掉这一切的日子。”


“你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咧咧嘴,苦笑:“举个例子吧。你们家的那个主宅,尽管在北辰市的近郊,占地却足足有两三亩。庭院,天桥,除了主楼之外的那两个副楼,光装修都花了我几乎三十年的工资。你真的,对这些有实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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