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叩响
抛去这种充斥着不信任感的语气和表情不谈,这句话倒是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她当时拿自己的工资来量化甜酒的模样。按照林晴的原话,当我把那活像是艺术品的玩意当做两者之间的媒介,将那栋在我映像里并不突出的别墅全部换算成整整一万四千四百瓶甜酒时,就惊奇地发现了在我过去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发现的事实:原来,我从小玩到大的,那最起码在我心目中并无一点昂贵奢华之感的主宅,比我想象中还要更有价值。是一个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无法去奢望的天文数字。
如果拒绝这份遗产,坦诚讲,我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在有生之年里可以自己挣钱将它重新装修一遍的信心。遑论整个买下,以回归自己当年的生活了——
虽然非常不愿意承认,但正如一脸复杂的林晴所说,常年被呵护在温室里(最起码是物质意义上的温室),生活无忧无虑,花钱从来不会考虑数量的我,对这些,真的没有一点概念或者说实感。如果到时真的拒绝了遗产,不饿死街头,能靠打工勉强维持生活,恐怕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前提是,我真的愿意去打工的话。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距离成年,还有整整两年的时间。尽管希望渺茫,能否有一些可以努力的空间,或者说方向呢?
几乎是瞬间,我想起了自己那本只写了个开头的书。
见我的样子不自觉地认真了起来,她抿了口牛奶,再开口道:“如果那个主宅让你没有实感的话,我就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每天中午,你基本上都要去你学校后面那家定食用餐对吧?偶尔是一个人,时常和另一个人一起。”
我的注意力马上从这些价值问题上挪开,直视着她,问:“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笑,放下杯子,双手在空中向下压了压,做了个让我安心的手势:“别产生什么我会亲自跟踪你的错觉啊。你的那张信用卡,一直是记在我们集团的账上的。我负责你父亲的日常支出统计,也自然包括你这边。你那张卡的消费记录,事无巨细,隔半个月就会发到我的邮箱上,九月上旬的我前段时间才刚统计完,自然知道你平时都去哪吃饭。”
惊出的一身冷汗,慢慢悠悠地在后背将衣服沾湿。我不自在地扭了扭头,看着她那不以为然的表情,说:“数据,有时真是个恐怖的东西啊。”
“这点我赞同。”她感同身受般点点头:“你父亲的企业,一直跟尤尼斯集团旗下的云数据分公司保持着合作关系。他们每个月发来的有关购房消费,区域分化的那些数据,对我们来说,可谓价值千金。别的不说,单凭你这份消费记录,我就可以大概描绘出你平时行动的区域以及路线,时间。如果给什么心有不轨的人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带着些许讽刺意味地,我笑着问她:“如果杨信他们医院得到了这些东西,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回去呆着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听了这句带点自虐意思的玩笑之后,林晴低眸扫了我一眼,居然撅起嘴来,表情有些凝重,好像还带了哪怕只有很少一点的自责感。
“你已经可以直面那件事情了,这一点让我非常开心。但作为我来说,不希望再......”
她看着我,斟酌着缓缓开口。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却不知原因地再次卡壳。欲言又止地沉默一会儿以后,终究没有把想说的说完,而是重新将话题引了回去:“算了。偏了。就拿你平时吃的那家店来说吧,68元一份定食,如果没有你父亲的财富支撑——哪怕是他留下的遗产——凭你自己的本事,你觉得,能够赚到维持你当今生活的钱么?”
我选择性地无视了她那可疑的反应,老实说:“肯定不能。”
一个什么都不会,平日只能在图书馆里看书度日的高中生,能不能赚到钱都是一回事,又谈何生活呢?
虽然现实残酷,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医院,却教会了我如何面对这许多人都不愿面对的现实。从某种方面上而言,不失为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吧。
她也许察觉到了我在这方面的成长,宽慰地笑了笑,循循善诱:“那就是了。我清楚你的性格,理解你对你父亲的感情,也当然理解你想要那么去做的心情。嗯,让我们换种思考方式吧。如果把这份遗产当做十几年来,他亏欠你的补偿......”
没等她说完这句听完上半段就能猜到下半段的话,我就断然地摇摇头,打断了她充满善意和诱导感的话语,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补偿。”
少顷,看了看她脸上风云变幻的表情,再补上一句:“不论是他,还是你。都不需要。”
就算这话意想之中地非常伤人,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顺便抛弃了被江映月,艾然和许多人交口相赞的温柔——这是我,早就已经决定好的事情。
林晴没有接话,双臂缓缓相握,低着头,而后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在她手伸来的时候,我却主动地站起来,将自己的那份拿着,进了厨房。
冲水,挤上洗洁精,再冲水,擦干——在可以感觉得到的,她的视线之下,我熟练(当然是自认为的熟练)地将这份餐具完全洗净,俯下身来,放进消毒柜里。而后,与站在门口的她擦肩而过,坐到侧放着的沙发上,翘起腿来看着接近尾声的早间新闻。
“我并没有在补偿你。”由背后传来的她的声音,听来冰冷。“那,怎么可能是补偿得来的事情。”
说完之后,厨房的推拉门哐哐作响。我隐蔽地回头看了一眼,默默地洗着餐具的林晴的背影,比起昨晚站在窗边抽着烟的她,看来要成熟不少。与之相同的是,却寂寥依旧,好像她站着的场所并非我公寓里的厨房,而是什么天上宫阙,琼楼玉宇之类的地方。
说起来,诗里的天上人也需要洗碗么?站在高处不胜寒的地方闷不做声地洗碗,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倘若手里的东西是两人份的,也许,会稍微温暖那么一些吧。
将厨具和厨房全部收拾干净之后,早间新闻也应声对我道了再见。她径直走向玄关,穿上鞋子,转头来对我说:“不论如何,你姑且还是个高中生。遗产和后续的这些事情,我们之后再谈,记得去学校。”
我懒洋洋地冲她摆了摆手:“其实你可以把学校换成图书馆。这是两个看起来相同,实际上却不同的地方。”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林晴感叹道:“真羡慕你这样的生活。”
“持续不了多久了。”我如实说。
她笑着反问句:“谁知道呢?”推开门,出去了。
唯留早间新闻的片尾曲在屋内回荡。还有那个不住说着对不起的扫地机器人。
默默地看着时钟上的分针在悄无声息之间转了个五度,在沙发上瘫了好一会儿之后,我长叹一声。尽管并非极不情愿乃至于充满抗拒,站起来时的感觉还是懒懒散散——不过,考虑到刚才的那个想法和已经迫近的十八岁,有些事情,不去尝试的话,还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啊。
磨蹭地走到房间,路上,顺便踩停了在走廊里来回碰壁的傻瓜,来到衣柜前面。丝毫提不起挑衣服兴趣的我,随便穿了一身景华的制服。在镜子面前确认了仪表之后,稍微描了描眉,拿起放在外面桌上充电的手机和电话卡,走到玄关,提上皮鞋,出了家门。
随着九月的即将逝去,气候也似乎开始慢慢转凉。往日里那威武的不可一世的太阳,今天发挥的功力,甚至不到之前的一半:偶尔有风吹来的时候,丝袜和大腿之间的缝隙处居然会感到一阵阴凉。使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已经不是正常上学的时间,后门的那个门卫却仍然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困扰。说起来,江映月和我一起迟到早退的时候,这些人也是这个模样,甚至连一点拦住问问情况的意思都没有,不知是她提前说过了,还是这个学校的门卫对谁都这么松懈......如果是后者的话,这还真是份好拿的工资啊。
一如既往地来到图书馆,打开大门,作好一切开馆准备之后,随手放上一首轻音乐。我正坐在电脑前,打开了原本存在硬盘里的那份小说原件,闭上眼睛,考虑了许久之后,用颤抖着的手,敲下了第一行字。
‘那是大约两个月前的某个星期天。天气闷热,阴雨绵绵。’
尽管打字的速度已经很慢,手感也生硬无比,但这一次,如同之前那般的疼痛却并未阻挠我的回忆。几乎是超乎意料之外地,我顺利地想起了那个雨天里发生的一切:不论是那台轮胎上沾满泥泞的黑色超长豪华轿车,还是进入医院后所结识的第一个‘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