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死亡
“虽然当帮凶的滋味并没有那么好受,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凄凉地对艾然笑笑。“很错误的三观吧?”
艾然默不作声,只是慢慢喝着茶,眼神飘向被铜墙铁壁禁锢住的远方。
江映月本身并不清楚案件的细节。这也并不奇怪,凶手有帮凶这一点,就算是在刑查局的内部,也始终是高度保密的:但从尤黎那支离破碎的言语中,也大概了解了之前她所做过的事情。着实使人震惊。
她左右看看,目光尤其在艾然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像是在渴求什么: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人站出来说些什么。哪怕稍微纠正一下尤黎那已经完全错误的价值观,让她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也好——但,与身旁人同样复杂的心情,也使她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遑论像热血漫画里的刑警那样一通嘴炮,用普世价值观感化眼前的人了。
尤黎能怎么办?
把任何一个对苏芳抱有感情的人置换到她的位置上——不论是江映月本人,还是看似冷静的艾然——所做的决定,恐怕只会比她更加情绪化,后果也更加严重吧?
不综合考量他人当时的处境和情况就对其行为妄下评论,是没有脑子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起码,就这件事而言,江映月扪心自问,自己无法置之不顾,任由摧残心爱之人的恶魔逍遥法外,甚至继续折磨更多像她们这样的人。
虽然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但她坚定地认为着,丝毫没有动摇。
“作为刑查来说,我不能认同你的行为和三观。”
许久,一杯茶已被彻底喝完。艾然将茶杯放下,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不管怎么说,这都触犯了已有的法律和条例。不经审理就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即便是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因素掺杂在内的剥夺,也绝对不是最正确的方式。”
尤黎帮她添上了茶,叹了口气,喃喃道:“所谓理是理,法是法?但,虽然这么说非常幼稚:这么长时间了,也并未见到什么法律能让他因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又能怎么办呢。”
“.......以前似乎与苏芳聊过过类似的问题。谢谢。”她点头道谢,端起茶杯来。视线越过碧绿色的液体和杯沿,仍然直视着她,说:“这点抛去不谈,如果并非作为刑查,而是作为苏芳的朋友,甚至作为当时的你来说:面临选择的时候,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就算考虑到各种因素,不是成为帮凶直接报复,而是采取各种各样可能的举动,也绝对不会无动于衷。”
她侧过头,看了凝视着桌子的江映月一眼,语气坚定:“换成江会长,相信也会这样吧?”
“嗯。作为朋友都会做的事情,更不用说作为恋人了。”江映月深吸一口气,点头。不情愿地抱怨:“真是个沉重的话题。”
艾然端着茶杯,感叹:“因为苏芳的过去,就是这么沉重啊。”
“谢谢理解。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至少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了。”尤黎郑重地站起身来,对两人弯腰行礼,诚心诚意地说:“至此,我能讲的已经全部讲完。能够有你们两位这么为她着想的友人在她身边,相信将来的日子,她能够始终笑着度过吧。麻烦你们了。”
艾然也顺势起身,拽起了旁边的江映月。同样微微弯腰,回礼道:“我明白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虽然我已不是个刑查,还是会尽力而为。”
她的表情非常洒脱,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还能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呢?随波逐流吧。”
江映月有些不解地来回看了看两人,慌忙跟着回礼之后,拍了拍艾然的手臂,连忙问:“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有的没的,麻烦你们需要帮忙什么的?怎么搞得跟托孤一样?”
艾然白了她一眼,像是在看一只混在人类宴会中的猴子。
尤黎则噗嗤笑出了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语气里的轻松,却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我已经,决定自首了。”
江映月眨了眨眼,眼里满是疑惑。
她细心地解释:“之前不是说了么?就算是帮凶,也需要承担责任啊。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判,但总得要进去呆上一段时间吧?”
“.......艾然?”江映月确认般地晃了晃身旁人的手,表情呆然。
艾然看了尤黎一眼,无奈点头。“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不过你放心,凶手还未抓到的情况下,帮凶的真实性也往往有待确认。就算最终判决下来,最多也就是一年的刑期,还有缓期的可能——只是,这一个月的待审期,就得麻烦你一直待在刑查局了。”
尤黎摇摇头。说话的时候,那张俊然的脸上,多多少少带着一丝落寞:“没事的。就算不呆在这里,我也无处可去了。”
“......嗯。”
江映月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她们的节奏,思想也因此混乱。抱着脑袋胡乱摇了摇之后,她索性不再问什么,乖乖站在艾然旁边,低头看着她那双红蓝相间的翻帮靴。小腿匀称,线条绝美。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苏芳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了。他的儿子,不管找些什么理由,总是能让他放弃这个念头的。那个医院,因为这个事件的缘故,引起了挺大的舆论反响。有关的审查和规范条例,也慢慢提上日程了。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医院的。”
闻言之后,尤黎释然般地露出微笑。但,她的脸色却仍带着忧虑,一丝感慨般的叹息,也随之而至。
“不过,那些对一切事物都抱有偏见的大人,什么时候,才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呢?”
这句自知无法回答的疑问,像是千年古寺里的老钟一般。直到艾然与尤黎告别,走出审讯室的大门,站在原地愣神的时候,还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回响,余音绕梁。
因为霸占住了整个门口的缘故,江映月只能从她的侧面勉强挤出,带着不满,轻轻戳了戳她的腰。走出大门之前,依依不舍着回过头去的时候,尤黎那美不胜收地,如同解脱般的微笑,却依然震颤着她的心灵。
“尤黎,真的......”她不禁轻声问。
艾然没有回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最后看了门牌一眼,朝前台处走去。
江映月跟着她过了门禁,重新回到一楼。刚才办事的人群已经少了许多,门外天色彻底暗淡下来,大厅里的时针指向了七点的位置:这次带着些沉重感的谈话,花费的时间并不像感觉着的那么长。
她们一同沉默着走出分局的大门。夜色笼罩,晚风轻拂。已经过了盛夏那段最为要命的时节,这风也并不闷热,而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清新感,让江映月情不自禁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长舒一口气之后,总算从那种沉重之中脱离了出来,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
人行道两侧,连绵数百米的树上,蝉和不知名的鸟儿相互交缠而鸣,伴着主干道里的喇叭与引擎声,共同奏响了一曲富有抽象意味的都市夜晚交响曲。行走着的人们依然行色匆匆,穿校服者的学生脸上大多是兴奋的神色,正因为一天的结束而欢呼雀跃。家人那和蔼可亲的面庞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正是犒劳他们学习成果的最佳奖品;而西装革履者的脸上,则大多带着疲惫和一丝期待:奔忙了整日的他们,也正渴求着回到自己的小窝。不论大小,不论好坏,总能在这喧哗而繁忙的都市中给他们带来哪怕微乎其微的慰藉,正如鸟儿们总会飞回自己的巢。
江映月慢慢走在艾然的身后,抬头看着渺茫的路灯下,这真实而又虚幻的一切。也许是受到了这些心境的影响,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归心似箭,渴望见到父母的脸——
但有的人,已经回不去家了。而有的人,从来就没有过家。
“尤黎。苏芳......”
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如同浪潮般包裹着她。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着那栋依然灯火通明的分局大楼,低声自语。
像这样的夜,她们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呢?
引擎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像是野兽的咆哮。她默默叹了口气,在路人们的侧目下,走向不远处已经骑在车上的艾然,横坐上去,抱住了她的背。
艾然浑身一僵,拿起头盔的手滞在了原地,问:“怎么了?”
“人,真是孤独啊。”她埋起头来,闭上眼睛。“越是看着这些渴求着慰藉的人们,越是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不,是她们的孤独。”
“......习惯就好了。”艾然想起了自己与父亲分居以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戴上头盔,笑笑:“没你想象中那么难受。去哪?”
江映月在她背上蹭了蹭脸,笑了:“去你家吧。”
她回过头去,眼神诧异:“啊?”
电话铃忽然响起。江映月笑着对她做了个停的手势,从兜里掏出电话,接通。
艾然费劲地扭过头,看见她的笑脸在对话之后慢慢凝固起来,而后,彻底崩塌。
“我,知道了。”
最终,她阴沉着脸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艾然的肩膀。“去北辰第一人民医院。”
艾然没多废话,迅速变档扭动把手。机车从辅道一路冲出,刮起沿路的落叶和灰尘,惹人侧目。
江映月默默捂住脸,几度深呼吸之后,再次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艾然的背。埋首其中,看不见她的表情。
黄灯不凑巧地拦在了她们的面前。艾然啧了一声,停下车辆,转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苏叔叔.......去世了。”
她的声音在发颤。恰如之前的尤黎。
艾然愣住。
随后,她迅速抬头,左右看了看尚未在路中央汇聚起来的车流,毅然决然地拧下把手。
机车在北辰夜晚的交通要道上绝尘而去。伴着司机们的骂声,和殷红的交通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