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手紙
‘艾然: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距你离开北辰市,前往龙平任职,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我一直以为,十月,尤其是十月中旬,是个非常尴尬的阶段——夏日尚未远去,秋季的气息也并不浓郁。学校后门那条道路上的树绿地依旧,从空中掠过的季鸟同样少得可怜;天气突变的时候,潮湿的雨和空气伴着高温共同袭来,让人实在难以踏出家门半步。北辰临海的坏处,大概都集中体现在这点上了吧。’
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那架新购置的书桌前写写停停。时而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小区院内那不论夏秋都一如既往进行的种种活动,对于这两个季节之间的差别认知,也就愈发地模糊了起来。
与信中所描述的情形不同,今天是个所谓‘秋高气爽’的日子——天晴地彻底,空气里无一点潮湿之感,阳光却不灼灼逼人。如若不在中午最热的那段时间出门,则几乎感觉不到它所带来的温度:最为有力的证据就是,从学校到公寓的这二十分钟,一路走来,居然一点汗也没出,真真称得上是‘润物细无声’。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静默了整整一天的太阳,也只剩下最后一丝血红色的余晖。由五楼看去,在这样的渲染下,昭华园的内部环境简直无可挑剔,如同人间仙境:蜿蜒环绕着的小道首尾相接,将中央花团锦簇的园林包裹地严严实实。延伸而出的几条岔道曲径通幽,连接了数个风格各异的亭子与水池,边沿处各有供坐着的地方,是老人和小孩最爱的休息场所。吃完了晚饭的人们三五成群,开始围着花园不知疲倦地转起圈圈,成群的季鸟偶尔会在经过时落下,停在长椅上的人群旁边。恢复了足够的体力之后,又很快扬翼而起,刮起的风吹起红透了的树叶,飘零而下,在被夕阳染地通红的亭子角上停留片刻,而后回归大地,再无踪迹,俨然一副深秋时节,万物凋零的模样。
信中所描绘的情况似乎被全数推翻......不知道学校后面那条路上所种的究竟是什么品种的树。如此看来,明明秋季的气息已经相当浓郁,我却好像还活在过去一样不肯承认。除了有为艾然考虑的因素在内,一种遭人蒙骗了的感觉也涌上心头。
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扶上茶壶的杯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面对夕阳,我拿起笔来,在同样被映成了茜红色的纸上继续写道:‘久闻龙平深居内地,并不临海,气候常年干爽宜人,想必此时也不会受到同样困扰,教人羡慕之至。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甚至想前去叨扰数日,好好散散这一身潮气——当然,还要有草莓芭菲作为下午的甜点。
说说现实的东西吧。上次来信时,你说你很关心我和江映月的近况,现在如实告知:江映月的近况不算太差,也着实好不到哪去。开学以后,各项工作的开展如火如荼,作为学生会长,她自然无法脱离责任。你离开之后的前两个星期,尚且有来图书馆陪陪我的余地。然而,从一个星期前开始,其人就完全不见了踪影,终日在学生会室内埋头工作,连一起吃饭都变成了难得的事情。我有时常常在想,她这么努力地整日工作,究竟是自身的责任感使然,还是与学校签订了什么奇怪的契约,不得已而为之?这种劲头,简直比那些拿着工资的正式职员还要夸张,更何况是无偿付出的她呢。’
微笑着捧起杯子,轻抿一口,我想起了两天之前,难得抽出空来的江映月朝我大吐苦水的场景:和一般情况不同的是,她并没有一直抱怨自己的忙碌,而是对准那些不配合学生会工作的老师和领导大谈特谈。其遭遇的种种经历不禁让人感慨:想做实事的人往往没有机会,而全在那些昏庸度日之人手上。
不过,可以清楚看见的是,她,或者说学生会的工作,的确卓有成效:作为我来说,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在她忙碌起来的这段时间里,那个负责书籍整理的老师来找我的频率,比以前上升了数倍都不止。有时,甚至还会与我一同整理,效率自然高了不少。也是托江大会长的福,本来预计明年才能开放的图书馆,现在的整理进度已经将将过了一半。最早十二月份,就能够对外开放了——在行事作风这一点上,我确实非常佩服江映月。尽管她有时会小孩子气,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那种可靠的人。
‘至于我。非常幸运,和之前所想的一样,我如愿以偿地与洛月寒所在的出版社签订了合同,正式成为了一名靠写作生活的作者。在全书完本的这一年间,每个月能拿到将近3000多元的费用——对之前的我而言,自然是杯水车薪。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勉强靠着这笔费用独立地生活下去。这一个月来,就是非常可靠的证明。’
写到这里的时候,尽管已经在刻意压制,并不断告诉自己‘这不算什么,许多人的生活费还不足3000’.....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还是充斥着我的内心,由衷而生。
在这一个月里,我完全摒弃了来自林晴的经济支援,人生第一次地,真真切切凭着自己的收入生活了下去。甚至眼前这张桌子,都是我独自前往家具城订购的。
不过,秉着报喜不报忧的态度,我并没有在信里对她明言其中的酸甜苦辣。只靠着三千元生活下去的代价,自然是生活质量的下降,以及享受与消费的减少:牛奶浴,甜酒这些不必须的东西,已经被我完全戒掉。平日里的用餐,也多是自己买菜去做,去定食的频率少了许多。就连那些用完了的化妆品和日用品,都被我换成了便宜的牌子——虽然使用时的感觉有些难以言表。甚至一度无法忍受廉价香精的味道,狠心买了自己之前常用的品牌,事后因为此时后悔了许久。
不过,也托这件事的福,让我切身地意识到了难能可贵,千金难买的一点:有些东西,是无法从我的生活中妥协的。而有些东西,则根本就不是我生活中的必需品。再者,尽管我已经快要忘记林晴买来的甜酒的滋味,也挺久没有享受之前当做日常去吃的定食,看见林晴那最初一脸不屑的表情变成了现在的难以置信时,内心还是因此感到了些慰藉。
最起码,我可以作为我,而并非作为苏家的大小姐来生活了——对我来说,这是比任何东西都要宝贵的事。
‘这一个月的生活,就不再赘述。总而言之,现在的我,已经基本脱离了父亲的掌控,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个体。下一步要做的——或者说,想做的——我想,应该就是搬离这间他留下来的公寓,从而迎来真正崭新的人生吧。到了那时,我一定会再次去信,向你报喜的。’
将这些对未来的憧憬,借由写信给她的机会,全部倾诉而出之后,情不自禁地,在感慨的同时,我回忆起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现在回首,过去的我,太过柔弱与娇嫩。再加上那些经历的缘故,更是一触即碎,让人难以放心。虽然自己说来有些自卖自夸的意思,就像朵温室里的花:自我封闭,孤僻而独行,经不起任何风雨,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万幸的是,尤黎和蓝可,让我感觉到了有人相伴的滋味。与尤黎的恋爱,使我感受到了人类最原始的感情和冲动生根发芽的整个过程,也让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之后发生的那么多事情,让我知道了,尽管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有些事情仍然无法改变甚至于随心所欲,只因为尚有人禁锢着我,我还生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那个医院,也教会了我,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们和事情,还存在着为了利益出卖良心的恶魔.......’
意识到了自我情绪的变化,赶紧轻轻放下笔来。我喝了口茶,借着看向阳台外的时间,长叹一口气,舒缓了一下内心:已经是释然了许久的事情,现在提起,用笔写出的时候,一笔一划,还会格外用力。伤痕诚然已经消褪,但留下的那道伤疤,就像历史一样,却是永远都无法抹掉的东西啊。
还好,有她,和江映月。
温暖抚慰了内心。怀着感激和欣慰的心情,我继续写道:‘出院之后,你和江映月,则再次让伤痕累累的我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暖。就像是上帝给予我的,作为入院的补偿——虽然我不信上帝,也从来不想要什么补偿。
如果没有你们,我很难想象,独自一人的我,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那段伤痛中痊愈,乃至脱身出来,成长成现在的模样。其中的感激之情,着实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