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苏芳(1)
“所以,已经决定了?”
艾然的声音出奇地冷静。
“嗯。”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铁轨经过的洋房围墙旁,不知名的粉色花瓣一片片悄悄落下,再随风而起,在空中卷成风暴的模样。偶尔看见经过的老农,扛着锄头,架着装满粮食的车,身后跟着一条摇头晃脑的黄狗,悠然地从花雨中穿过。沾着泥的深蓝色马甲上随之落满了花瓣,像是什么时尚前沿设计师的作品,形成强烈,却又分外和谐的反差。
“......我尊重你的决定。我这边,短时间内也难以回到北辰。就是不知道江映月会怎么想。”
也许是内心做了挣扎吧,好久以后,她才如此回复。
我说:“所以我才托你转告,而不是直接打个电话过去。”
她苦笑着问:“难办的事全都交给我么?”
“有的东西,委婉些总是好的。”
泥土地,黄稻田;独家院落,洋式小楼;铁轨两旁的简易护栏,村落门口的杂货小铺;路上追追赶赶,你来我往的孩童,穿着单衣对坐着下棋,咧开嘴大笑着的老人.......从约十分钟前开始,北辰的模样就发生了与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变化。本来好似冲入云霄,在高架桥上与地铁并肩而行的列车,不知不觉间,忽地坠落凡尘,驶过比起都市,更像是乡间小径的道路。从玄武站开始,这种变化更加显得彻底——实际上,也就是从玄武站开始,这班城际列车才正式驶出都市圈,进入了与乡县之间不分界限的‘农业开发区’。
印象里,这似乎是城市规划的一部分。以玄武区作为缓冲,城际列车由南向北一路而去的过程中,日夜灯火通明,高楼平地而起的国际化大都市北辰似乎在这一个小时多的旅途里忽然消失,变成了村镇似地不发达地带。空气清新,良田千亩,耕作的机械化程度较高,也无工业污染,反而乡土气息十足,称得上是全国都市城区里的一股清流。据说,最初进行城市划分的时候,当时的执政党就一直有将这些地区进行现代化改造的想法,却最终因其土地之肥沃,地理位置之优良而无奈放弃,进而变成了一个农业供给的中心辐射区。
而我要去的清流女子学院,正是位于玄武区的北边,与临曦市接壤,同时临海的昌明区。与玄武区相同,它的现代化程度也算不得高,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似乎在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海滨旁的小镇。西边隔山与临曦接壤,东边和北边,则尽是一望无尽的海洋。也正是由于临海的缘故,这里的渔业分外发达,每天起床洗漱时,都能听见渔夫们出海时所唱的歌谣。
由那座山为锐角所在的高点,小镇呈三角形状,斜向分布下来,正像一个斜斜支撑着的锐角三角形。原本处于中线的位置,又恰好有一条全镇最长的街,名为‘海定街’。一路由斜坡上去,小巷,步行街,居民区们,在街的两边彼此林立。靠着海的街上,还总能闻到鱼腥和海的味道。
林晴的那套房子,位于底角的靠南一边,一个在那边来说算得上稀罕的公寓楼内。环境一般,面积也不大,不过出门就能见海这点,倒是让人心情舒畅。如果硬要挑个缺点出来,大概只能是离学校太远:每天清早,我都必须先走到中央的海定街上,沿街走大约五分钟后,坐上大巴,再经过十分钟的车程,才能到达学校下的山脚处。而后,就会和早等在那里的尤黎和蓝可一起,慢慢地走上那长长,长长的街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年。但,那却是我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甚至与出院后的这两个月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我回来了。并将亲手为我当年的记忆,刻下墓碑。
乘务员报站的声音响亮,车厢里瞬间一阵骚乱,过道拥挤成了沙丁鱼箱。我戴上耳机,站起来,并不急着把自己丢进人群里,等待她的回答。
艾然最终没有辜负我的期待,说:“我会照做的。”
“嗯。谢谢。”
“相处这么久,再说这种话就有点客气了。”她略舒了口气。“那边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我看了身旁的沙丁鱼们一眼,笑笑:“北辰的城际列车。没坐过吗?”
艾然挺庆幸地说了句:“还好我没坐过。小心点,那地方被盗率不低的。”
人流慢慢开始挪动。我反而往座位里面靠了些,看着窗外拎着大小包行李的人们快步奔跑在车站里的模样,轻声说:“都相处这么久了,还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好好好,不是不是。”她也没跟我争,马上举双手投降。而后,突然有些不甘似地说:“快到时间了,我差不多该挂了。记得,路上小心。”
听见这话,我下意识地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下午两点半,也差不多是刑查局工作的时候了。看来,她真的已经恢复了职位,重新成为了一名刑查。
但,我却并不因此感到高兴。一想到挂掉这个电话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再也不能与她取得联系了这一事实,心中那种难以自已的悲凉感就忽地涌上,将其余的所有感情都完全淹没,并使之黯然失色。
拿出车票的手开始颤抖。我扶了扶耳机,想要说点什么,就像我和尤黎并肩走出学校时,想对她说的一样。但最终保持着的沉默,却和那时别无二致。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人流几乎消失殆尽。和过来叫醒乘客的票务员擦肩而过,我慢慢朝车门处走去,听着她炽热真实,似乎就在耳旁响着的呼吸声,步伐如同行尸走肉。
“......好好照顾自己。”
我将票递给乘务员,自15号车厢走出,顺着人流流动的方向,慢慢挪动脚步。好久以后,才在千千万万如杂草般相缠的思绪中找到一句最为关键的,勉强开了口:“多关心身边的人。不要太过自负。”
艾然噗嗤笑出了声,随即立马正经下来,说了句:“遵命。”
“嗯。那,拜拜。”
“我和江映月,都会等你回来的。”
电话那头主动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声。
我拿着手机,愣愣地站住,在月台和地下通道之间的交接口处。孤独感扑上来的时候,就慢慢靠在了旁边的栏杆上,抬头望着蓝地不像是地处北辰市内的天空,习惯性地长叹一口气之后,伸个大大的懒腰,也用力舒展了整个身心。
下一班列车恰好到达。大批大批不知道从哪忽然冒出的人从我的身旁拥挤而过,空气里混杂了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不同款式的行李箱和蛇皮袋相互碰撞,总是最贵的那个要更胜一筹。
我就这样在人潮人海中默默看着天空,品味着这种像是失去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又像是释怀了什么似的感情,直到这一批也变魔术般地消失不见之后,才从栏杆上起身,由站口慢慢走出。
人这种东西,到头来,总是避免不了孤身一人的时候啊。
只是,独自站在这里的我,却绝非孤身一人。
一个城市,比起别处而言,最具特色的地方,莫过于它的火车站门前——不知曾在何处读到过这句话。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起,却别有一番感触。当我走到那个熟悉的三岔路口,并看见写着‘定海路’的牌子正笔直地指向最为狭长的那个双向大道时,这一感触也就来得更深了些。
这里没有变过。起码,就现在看来,仍然是当年我生活过的那个小镇:海味和鱼腥依旧浓厚,沿海的这条路上也仍然繁忙。踮起脚来,视线越过栏杆和大堤,就是我从前一出门就可以看见的海洋。靠里的这条人行道边,鱼店和饭店简直称得上是泛滥,似乎比以往的数量还要夸张不少。与之相对的是,车不算多,就算是火车站门口,接客的主力也是电动三轮。最宽广的车道不过是定海路的双向四道,也是镇上难得的柏油马路。虽然‘全镇第一’这个称号听来吓人,从这边的人行道走到那边,也只需要短短半分钟的时间。站在小镇的最东端——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位置——朝西望去,一眼就能看见那可以望遍的马路尽头,在山脚下就截然而止,南北分成两股,又构成了另外两条路,最终会在我的脚下重新汇合。
比起北辰那错综复杂的交通状况和初看去简直要头疼许久的地铁换乘图,这能够瞬间看穿走向的大体结构,真算得上路痴的福利:在这里读了将近三年,我也从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走丢了之类的事情。只要沿着这三条大路一直走,总能走到这最中心的一片区域来,也就可以通过这里的公交车总站,找到回家的路——这甚至成为了当地警局用来教育孩子的金玉良言,也侧面描绘出了这里的奇特之处。
过了红绿灯,沿着定海路走了一会儿,在路边找到1路车站台的瞬间,通体绿色的中巴刚好缓缓驶来。我找好零钱,顺着不长的队伍搭了上去,在右侧倒数第二个座位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