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面具
“嗯,好的。”我感激地朝他一笑,十分自然地走到他的身边,看了看那杯饮料,问:“还喝么?”
凌辰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上的饮料,皱眉凝思了一会儿之后,坦然地看着我说:“不要了。”
我朝旁边看了看,打个响指,从他手上接过杯子,顺势递给了另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侍者。侍者朝我微微低头,收下杯子之后,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当中。
他不可思议似地感慨:“还有这种作用啊。”
“毕竟回报越多,付出越多。有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们是非常称职的。”我微笑着说道,主动在前带路,和他一同走向大厅的中央。可能因为熟人比较多,且我还是主办者女儿的缘故,一路上投过来的目光绝不算少。有带孩子来的宾客,看见我和一个男生‘亲密’地走在一起时,还挺明显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这种把儿女婚姻当成一笔生意,而将我们看做商品或是筹码之类的行为,我还是非常反感的——尽管我仍然没法脱离他们的控制,如果在必要的时候,还是会被摆上谈判桌就是了。
世界上有因必有果,这大概就是衣食无忧,甚至有求必应所要付出的什么吧。
凌辰也察觉到了这些目光,虽然表面上仍是挺胸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还是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轻声对我抱怨:“有点难受。”
从小到大,出席过那么多次宴会,我倒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瞩目,没感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小声回答:“都会这样的。我也挺不舒服。问候完之后,打算就直接上二楼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了。”
这句假话似乎让他紧张的情绪有些缓解,勉强地笑笑,问我:“之前每次都这样吗?”
“嗯。不喜欢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多待。之前的每一次宴会,我都是露个脸就走人的。”我点头承认。“这种东西参加多了,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无聊的世界里,周围都是一些脑子里只有钱和地位的人,所以我很不喜欢。”
他好像跟我颇有同感,扫视一圈之后,赞同:“看得出来。”
我笑笑,对他挺随意的说:“比起这个,其实我更愿意在图书馆里一个人看书。虽然看太久也偶尔会感觉孤独,但总比无趣要好很多。最起码,孤独的人尚有药可救。”
言语之间,我们两个绕过侍者推着的长桌车,在距离我父亲所在的地方只有一个楼梯拐角之处,自觉地停了下来。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健谈。”凌辰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我笑了笑。“也许她真的能跟你聊得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想起了那个曾拜托凌辰找我借《五国记》的人,于是很快反问:“那个借书的?”
“对。莫名地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比我更加了解她。”
他倒也不吝惜赞美的言语,俨然将我说成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沟通者,弄得我现在都产生了一些我在这些方面有些门道或者手段的错觉——轻轻摇了摇头,果然是,谁都不可能真正的了解谁啊。
恰好有侍者推着酒车经过,我顺手拿起一杯没酒精含量的饮品,轻轻摇晃。他也跟着拿了一杯,学我的样子反手端着,还凑近了观察其綺麗的色彩,似乎在研究里面的成分。
我浅饮一口,坦白地说:“其实,我生来就不是什么很好的沟通者,也不想太多的了解别人,或者说试着去了解别人。聊得来也许会聊得来,但比你更了解她这点,可能没法做到。”
话说到这个地步,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作家之前说出的那句话。于是顺势吐出口去,就像是秋天时枫叶随风而落一般自然:“不论是谁,都是一只只孤独的鼹鼠,在自己挖的地道里孤独前行。有的时候,一只鼹鼠和另一只鼹鼠的地道相通了,于是互相认识,成了鼹鼠朋友。但如果仅仅因此就想要进入其他鼹鼠的生活,进入别人的地道的话,反而会因此而失望,从而重新回到自己那片地道里。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空。”
——就像当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她和他一样。
非常奇怪地,这一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动起怒火,甚至情绪失控。
反而,一种感慨油然而生,类似于看遍人生百态之后,爬上某个山峰,向下俯瞰芸芸众生时所发出的那一声叹息——原来这个世界不过是这个模样,这些事情也不过是这个模样。之前所在乎的一切,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在意了。
我也真的没有顾及歪着脑袋看着我的凌辰,在他不解但试图理解的眼神下,飞快地转了一圈,四周环顾这个大厅。目光透过女人的妆容服饰,男人的西装革履,穿透他们被脂肪和肌肉所覆盖的身体,抵达那一颗颗同样的心的瞬间,我发现了:原来这个大厅里,乃至于这个北辰市,这个世界上,无人不在孤独着。
只是,他们并未发现自己的孤独。发现自己孤独的人,也都在静静品味孤独罢了。
就像在图书馆时的我一样。
谈笑声和酒杯的相撞声突然靠近,喧嚣将我的意识重新扯回了现实。
回过神来,目光重新回到凌辰的身上。我轻轻‘啊’了一声,赶紧低下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但他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理解似地朝我微笑,缓缓点头,就像在对我说‘没事,我全都知道’一样,周围仿佛都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他拿着酒杯,朝拐角处的外面比了比,笑道:“想通了,就一起出去,把该做的做了吧?”
我老实地微微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走神了。”
他稍微舒了口气,目光扬起,在空中飘散一会儿,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东西,感叹:“没事的。每个人都会有那种一旦想起就会出神的事情啊。我理解的。”
目光忽然收回,放在了望着他的我身上。他的表情再次舒展开来,像天使一样微笑着,轻声说:“只是,想这种事情,一般都会很累吧?不要累着了就好。”
也就是这个瞬间,我端着杯子,呆呆地凝视着他,自相识以来,第一次真切地,发自内心地觉得:面前的这个男生,也许会成为我一生之中唯一熟识的雄鼹鼠。
——一只彬彬有礼,善解人意,温柔,诚实,可爱的雄鼹鼠。
能与这样的人相遇,就像与艾然,江映月们相遇一样,是我不幸后的大幸啊。
我和他一同走出楼梯的角落。正与人放松地聊着什么的父亲在友人的示意下转头看向我们,随后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转头指着他的朋友,一副得志的模样:“看看,我都说凌辰这孩子跟我女儿站一起肯定熠熠生辉吧?就像提到了你还不信,要不现在睁开眼好好瞧瞧?”
那好像是一个我有点印象的人,矮矮胖胖,身材就像他那幅圆框眼镜一样圆润。眯起眼睛审视我和凌辰的时候,本身就小而细的眼睛更是几乎挤成了一条缝,嘴里‘哎哟哎哟’地感叹着,像是菜市场看见好肉的大妈,神态让人感觉非常不适。
我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冲他点了点头。旁边的凌辰也有学有样,甚至比我笑的还要真切一些,主动鞠躬,挨个问好:“王叔叔好。苏叔好。”
父亲自然笑开了花。而被称为‘王叔叔’——说实话,连我都不记得他姓王了,凌辰居然还能记住,看得出来着实下了功夫——的圆框眼镜很满意地眯眼笑着,向他招了招手。“好好好,来,让叔叔好好看看。”
我半藏在他的身后,轻轻点了点他的手腕。凌辰回应似地晃了晃手,和我一块走了过去。
走到父亲身边的时候,我还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非常满意地笑着,脸部因此皱纹横生,甚至没有注意正端详着他的我,看来的确是开心到了极点。
我也微微放下心来,老老实实跟在凌辰的后面,有些不厚道地让他承受一切周围投过来的目光,仿佛童年时,藏在了什么秘密基地里一样安心。
王眼镜比本来就高的凌辰要矮上不少,只能仰着头看着他,感慨了几句之后,单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长大了啊,凌辰!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没这么像你的父亲。现在,完全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嘛。”
凌辰微微笑了笑,主动提醒道:“王叔,那都是十二年之前的事情了吧?我才几岁,肯定不像啊。”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之后,他俩好像均有些惊讶。对视一眼之后,我的父亲不确定地伸头问了句:“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亏你还记得啊?”
他仿佛已经完全进入了演戏的状态,双手举杯,笑容就像刚才一样温暖人心:“当然了。两位是家父最好的朋友,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怎么可能忘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