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琐事

‘不要因为当下拥有什么，就自然而然地将它看作理所当然的永恒之物。也不要对未来过度憧憬，造成未来的终究未来，已经拥有的却最终失去——起码，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在他的整个人生中所最需要注意的两件事情。你与江映月的关系确实很好，这点不容置疑。但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总有个限度，这点同样适用在你们的关系之间。如果只因为一点小的矛盾，就将这几年来的耕耘成果全部破坏殆尽——你也许认为你们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这么脆弱。不过要注意，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未免太过简单，也太不值当了。

经营，保持一段感情，往往比初见后的发酵，熟悉后的培养要更加难办。需要你给予时时刻刻的在乎和关注，也需要时常注意自己的行为，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不要把什么事情都看做理所当然。可能在你看来，类似于那样的行为并不怎么过分，只是你在工作时一如既往的状态罢了——但要知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江映月因为交情和性格的缘故，尚且能够数次容忍你的这种行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又会如何呢？

需知：关系优良，性格太好，诸如此类的这些种种宽容的因素，都并非你随意对待两者关系的资本。反而，这些东西，往往才是需要你极力保护，维持的事物。

话至于此，不再赘言。但请谨记。’

来自太阳的光线越来越弱，眼睛也多少感到干涩。我停下笔来，轻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之后，将阳台的灯打开，视线情不自禁地投向远方：不知不觉之间，夜幕已经完全落下。季鸟，老人，以及血红色的夕阳，就像是几只品种最为灵巧的仓鼠，在我写信的空档里，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将目光转回信上。这阳台的灯光亮的有些不太自然，投在纸上，白得直逼人的眼睛，全无一点诗情画意。本想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说几段，并尤其让她注意一下和熟人的关系......考虑到她不像是那种喜欢听人说教的类型，也没了继续写下去的兴致，所幸作罢，提笔开始结尾。

‘写文章有时要讲究首尾呼应。在此，我可能要收回信首的那些言论，稍微面对一下现实了——北辰的秋天，已经到来。

因为有你们相伴，刚刚过去的，是一个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夏季。现在，那些往事都已经释怀，江映月陷入了她责任使然的工作之中，你也远赴龙平，继续面对你必须面对的命运。而我，也正与你们一样，学着适应我所需要适应的东西，去做我从未做过，但必须要做的事情。虽然暂时分离，可能许久都无法见面，在这被世人誉为‘收获之季’的季节里，我们的心灵仍然会紧紧相连。仿佛昨日重现，一切还像从前那样，不会改变。

祝。身体健康，每日精进。

你的好友，苏芳。

月历2016年，10月21日。’

落笔完信的同时，身后传来身份验证完毕，门锁打开的声音。想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将笔横着放在一旁，我小心翼翼地对折起信，妥善放进信封里之后，拿着走回客厅，用一块镇纸将它压在了茶几上，转过身去。

刚刚挂好外套的林晴恰好走进客厅。好奇地看了信一眼之后，她撸起袖子，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问：“要寄去哪的？”

我很自然地跟进去，帮她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就切好了的马铃薯和四季豆，说：“上次艾然来信的那个地址。”

林晴穿上围裙，接过食材，随手放在桌上，问：“叙旧？”

我抿了抿唇，目光在她腰肢附近徘徊不定，回答模棱两可：“算是。也不算是。”

“小屁孩的纯洁友谊啊。”

她感慨了一句，转身打开了抽油烟机。突然回过头冲我眨了眨眼，俏皮地笑笑：“不过，无所谓了。她像是你会喜欢的类型，却对我造不成威胁。”

“做你的饭。”

以前还会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此时却对我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没好气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后，像是见怪不怪一样，我转身出了厨房。

她笑着回了一声好，声音拖了老长老长，腻得像是加了一整盒的蜂蜜，和九月份时那个说话还带着盐味的林晴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这，也算是我生活中发生的最大变化之一。

自从那天下午，跟她坦白了我的想法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这幅奇妙的模样：按照遗嘱的规定，她暂时接管了我父亲的股权和财产，每天都要去集团处理后续的事务，忙得和江映月一样不着边际。但，与之前的情况不同的是，不管工作多么忙碌，待处理的事务堆积成山，每天晚上，她都会如期而至，像是下班后回家的丈夫一样回到我的公寓。并早早找好了许多不着调的借口，在我刚开始拒绝的时候依次用出：‘这里离公司比较近’（实际上，被她租出去的那套公寓离公司更近），‘帮你做好晚饭和第二天的午饭’（我也没带过她做的所谓便当），‘帮你收拾公寓免得住的像个猪窝’（每天都会有清洁工按时打扫），‘可以给你合租费来缓解生活压力’（这算是接受的主要理由），以及......那个听起来最不像话的，‘因为我爱你。我就是想和你住在一起。’

我清晰地记得，听见她异常认真地握住我的肩膀，望着我的眼睛，用缓慢而坚定的语气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我爱你’。

虽然极其简单粗暴，极其俗套露骨，是句情商再低，再不会恋爱的人都能够说出的话......但，它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情话之一。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她之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我爱你’——就连尤黎，也只是千篇一律的‘喜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原先坚如磐石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小小的裂痕。对于同住这件事的态度，也最终松动开来，从而回到了初中时，我们在一起的那种状态。

来自于她的告白，倒也并非是意料之外的展开。其实，一向长于察言观色，对感情十分敏感的我，又怎会注意不到她对我的感情呢？如果要追溯的话，从宴会时，阳台上的那次谈话开始，我就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一事实。

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仍然沉浸在过去的漩涡之中，始终无法脱离出去。对于身为间接责任者的她，自然也一直抱有敌意的态度，更不用谈平和相处，甚至坦然接受了。到了现在，虽然我们之间的相处变得稍微正常了些，回到了初中时的状态，我却仍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的攻势。更不用提下定决心，乃至于做出最终的决定。

所以，迷茫的我，只能在万般无奈之下，将这一切的一切，重新推脱到了尤黎的身上：如果能再次见到她，与之交谈，并重新确认彼此之间的感情的话.....相信，所有的事情，都能够顺利解决吧？

尽管自知这是懦弱和逃避的表现，我仍如此坚信着。只因为，她是尤黎。

胡思乱想之间，饭很快做好。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我摇了摇头，走进厨房，帮着手将饭菜依次端上桌子之后，坐在了她的旁边，拿起筷子，双手合十。林晴打开电视，放上晚间新闻，女主持人正经的声线四平八稳，餐桌上方的水晶吊灯挥发出暖黄色的光线，照在煮地烂熟的土豆上，溢出黄金似的色彩，将我的思绪从情感纠葛上完全拉出。看得出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她对于火候的控制已经相当不错。迫不及待地轻轻夹起，尝了一口，不少土豆所带来的淀粉也包裹在了四季豆上，带来了更加复杂多变的口感，称得上是上品。

“怎么样？”见我的表情带着微笑，她挺得意地哼了声，给我再夹了两筷子，调侃道：“这个土豆炖豆角，能入尊口了吧？”

吃掉她夹来的菜，我擦了擦嘴角，如实称赞道：“还不错。虽然我更喜欢不那么熟的土豆。”

闻言，林晴歪起脑袋看看我，叹了口气。即便没听到想要的赞美，话里仍带着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再给我夹了好几筷子的菜，说：“好好好，下次不做那么熟。多吃点。”

我默默地看着那本身就不算太大的碗逐渐堆满土豆，赶紧从空隙里扒了一口饭，问：“父亲追悼会的时间，定下来了么。”

听到这个话题，她夹菜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随后，缓缓点头，语气也沉了下来，表情多少有点凝重：“嗯。十月二十三号。”

两天之后。

“需要我去么？”

“取决于你的心情。”她放下筷子，自己咬了口土豆，对我说：“不想去的话，就不要去了。无非就是那些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