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尤黎(1)
接到艾然电话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多钟。
届时的我,刚刚踏出北辰总局没多久:托这个来电人的福,在正式判决并入狱之前,那个胖胖的刑查局长特批了一天的‘放风期’给我,用于在刑查的监视之下处理各项私人事务。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算是摆脱了审讯室里那总萦绕不散的烟草味,来来回回一共确认了几遍的个人口供与需要自己抄写上去的文件,和三餐都做得一模一样的塑料盒饭。哪怕是北辰市这难称得上好的空气,在当时的我吸来,都别有一番风味。
随意在总局附近找了个餐馆,用卡上所剩不多的余额支付了餐费,我用了几天来第一顿正正经经的饭菜。比起那煮白菜,肉沫和不知加了多少淀粉的香肠来说,这普普通通的家常菜简直称得上山珍海味,以至于那老板娘看我大快朵颐时的眼神都变得颇为惊恐,还带了些许怜悯在内,像是在看一个吃着断头饭的死刑犯——不知那一顿又是什么滋味。反正,这辈子,我大概是无福消受了。
酒足饭饱(也许这词用来有些不当。毕竟,我没有喝酒)之后,坐在那个餐馆的木凳上,思索许久,我决意不论如何,还得回一趟家。于是,当即订了一张下午一点四十,开往玄武区的城际列车,在走出店门的时候,顺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那个看来年轻的女刑查便衣。后者在跟上来的同时赶紧拿出手机订票,不时还抬着头确认我的位置。尽管有刻意掩饰的嫌疑,眼神和动作看来,都还有些慌张,和艾然表现出来的气度截然不同——毕竟,天才并非随处可寻。
与她一同打车前往车站,在候车室呆坐许久,上车。十四号车厢,最中央左侧的靠窗位。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定的,她居然买到了我对面的位置,情况就演变成了我被一个嗑着瓜子的便衣刑查始终注视着的模样。直到电话响起,我接了电话,她也带上耳机为止。
“尤黎?”
听见对面有艾然的声音传来,她的表情顿时放心了不少。摘下了半边耳机,继续嗑瓜子。我默默点头应允:“是我。什么事?”
艾然的声音出奇地有些着急。话则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多一字太多,少一字太少:“现在买一张城际列车的票,去昌平区的。越快越好。”
我环视了一圈坐着的人们,看了看自己的票。
“.....我在城际列车上。去玄武区的。”
“能改吗?”
我看向对面的刑查。她嗑着瓜子对我点头,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尽是瓜子的壳——之前才倒过一次,效率着实恐怖。
我说:“能改。但你最好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电话里的她做了次深呼吸,似乎在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说出一句瞬间让我变得需要依靠深呼吸来冷静下来的话。如晴天霹雳:“苏芳也在城际列车上。她今晚就要出国,据我推测,可能要去你们的学校。不清楚具体的车厢号,但我想对你来说,这些情报已经足够了。”
苏芳.....
这是一个,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更不敢奢望能够得以相见的名字。
同时,听见她要出国的瞬间,我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寂寥。仿佛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完全冷却下来,结成了冰渣:呆呆地抬眼望去,窗外的叶已枯黄,也该到寂寥的季节了——真是种讽刺的以景衬情啊。
但,我想见她。
这是甚至不需要去思考的本能反应。那两个已不把我当女儿看的人,和那所谓的‘你永远的家’......又有什么资格,与那个天使般的人儿相比呢?
列车减速,报站声也在耳边响起。那个刑查看了看窗外写有‘玄武区’的牌子,再看了看一脸决然的我,似乎明白了结局。叹口气,打了个电话出去。
没错。如果是她的话——如果是那个不管遭遇过什么,都始终相信着童话的苏芳的话,在出国之前,一定会再次回到我们初次相识的地方。并怀着悲观的期待和希望,等着那个她最想见到的人。
但是,想要对艾然说‘我现在过去’的时候,将要迸出的话语,却又在唇间悄然消逝。
抿了抿唇,握紧手机的机身,我默默趴在了桌上,用全部的黑暗掩盖住了自己的视线。
我......又有什么重新见她的颜面呢?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
现在的我,只是个将要面临入狱结局的少年犯。与父母都断了关系,就算到时出狱,仍看不到未来在何方。而她喜欢的,却是当年的那个我——那个意气风发,潇洒自如,谈笑之间尽是自信与写意的尤黎。那个与现在天壤之别,判若两人的,苏芳的恋人。
当年的我,从没对她说过哪怕一句我爱你。毫无疑问,我是爱她的:怎会有人不爱这么一个天使般的人呢?只是,我想给她她想要的未来,想让她一辈子都过着那种大小姐的生活,想让她不必为了与我相爱付出哪怕一丝代价,并一直为此而努力着。直到,那个站在阶梯上的老师朝我们投来冰冷的视线为止,这一切的一切,都悄然破碎。
一个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见的人,又谈何去爱这样一个完美的苏芳,甚至在此时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拦她通向未来的道路呢?
她现在要出国了。这很好。虽然她的父亲病故,集团也被收购,不过,我有理由相信:在那个曾私下对我说过‘我爱苏芳。并且,我能给她一个她想要的未来’的女人身边,哪怕在那个优等生江映月,甚至在艾然身边,她的未来,一定都会如她本人一般无比光明。璀璨到,我甚至都只能仰望的地步。
但,我还是想见她。
情感的洪流冲破了理性,使得后者溃不成军。
我想见她。我毫无疑问地想见她。我想像之前那样紧紧抱住她温软如玉的身子,像之前那样与她一起在昌平的街道漫步;和她一起去抓那些抓腻了的娃娃,一起去广场吃不要命似地放辣椒的鸡柳,一起去喝老街角那家历史已久的老火汤......
不管未来如何,在入狱之前,我都想再见她一面。并亲口对她说:去爱那个值得你爱的人吧。在那之后,我会努力变得值得你爱,并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究竟......
“尤黎。”
艾然的声音突然传来,冷冷淡淡。和我内心正炙热着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仍埋着头,没有说话。车又开了,驶离玄武。实际上,已没了退却的余地。
她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嗯。”
像她这样的人,自然知道。
她的话锋一转:“但是,我不擅长劝人。工作的时间也快到了,索性告诉你一件事吧。一件我在之前就观察到了,并始终注意着的事。”
“......什么?”
“苏芳很温柔。这你知道的。”她突然叹了口气。“但,实际上的她,却并不全是那样。她对不太相熟的人往往过度客套,仿佛戴上了面具。我和江映月,之前都曾受到过这样的待遇。真正的她,有点小孩子气,有些大小姐脾气,偶尔喜欢恶作剧,偶尔也会突然主动起来,做出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事。在发现别人的脆弱一面之后,她又会变回那个温柔的她,简直比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要让人温暖......她看起来脆弱,易碎,对感情迷茫,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却比谁都要明了,比谁都要坚强,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未来身处何方,比谁都能看穿人的情感,只是默默不说,藏在心里罢了。”
这些,我自然都知道啊。
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人这个东西,非常奇怪。在不熟,或者说,还不那么熟的人面前,往往会保持着不真实的伪装,变得不像是真正的那个她。”她的语气忽然又加快不少。“不过,在那些真正熟悉,熟悉到甚至可以脱下所有面具的人面前,她们又会变成自己真实的模样。与江映月和我相处时的情况类似。而,在我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观察看来,她和我——乃至于和江映月也一样——相处时,虽然有时会脱下面具,大部分时候,都还保持着那个客套的状态。”
我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内心却卷起万丈狂澜。
“真正能让她变得像她自己的,其实,只有你和林晴啊。”
艾然像是感慨一般,终于说出了那句我一直知道,如今却根本不敢承认的话。
“身为对她来说,这样重要的人......在此时胆怯,害怕,自卑,先不说是否对得起苏芳。未来忆起的时候,你真的,不会因此沉默么?”
“千万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昌平今日有雨,要上课,挂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的忠告。”
忙音声嘟嘟而起。像是一记记重锤,将我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击破地支离破碎。
我收起电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一脸无奈的女刑查。内心的坚决,已变得比任何事物都要来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