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面对
嗯......
虽然她非常主动地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也没有提任何跟我有关的事情,不过——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放心不下我吧。
在这些出人意料的地方,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啊。
走过音乐室门口的时候,上课铃声打响。楼上的教室里传出浩荡的‘老师好’声,透过水泥地板,钻进我们的耳朵里。在这个学校呆了这么久,说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产生身处学校的实感。也由此切真地感觉到,之前自己的生活真是超凡脱俗这一事实。
看着玻璃落地窗内那巨大的食堂,和江映月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指了指食堂的门口,不禁问道:“中午的时候,里面的样子一定很壮观吧?”
江映月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然后露出理解般的笑容。点了点头。“有幸见识过几次。”
对于这种不轻不重,却总是引得人很好奇的问题,我往往抱有比其他问题更甚的好奇心。追问道:“是怎样的呢?”
“怎么形容呢......”她困扰地笑了笑。“一大堆各怀心思的人有秩序地在一个大大的建筑物内部一同就餐,从外面看去非常壮观这一点的确是事实。不过,你要问我是怎样的感觉,我也很难回答得出啊。”
虽然究其本质而言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她所描述的那种场景,我还是大概可以想象的出来。再次重新望进去的时候,那些正打扫着残局的工作人员,在我眼里,就俨然像是古代清理战场的后勤一样,总给人一种肃穆且仪式的感觉。
如果思想有实体的话,这么多学生一同就餐和上课的时候,食堂与教室的上空飘散着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应该非常具有研究意义吧?身处其中的时候,究竟又会产生怎样的感觉,想些什么事情呢?——如此安慰自己,这场自初三之后就再没经历过的上课之旅,似乎也因此变得有趣了起来。
走过食堂之后,拐过楼梯的拐角,缓缓上了二楼。朗朗的读书声远远地自楼道传来,甚至在楼梯将近过半的地方就能听见,机械而毫无生气可言,如同放进复读机里的磁带所读出来的产物,仿佛让人觉得自己身处工厂,正只身与那精密而庞大的仪器和机械们作毫无胜算的斗争。
怀着有些敬畏的心情,站在楼梯口,自门处看了一会儿正对着的班级的情况。基本上,每个藏在书后的脸庞都大抵摆着相同的呆滞表情:看这本书也无所谓,读那段话也无所谓,甚至都并不会去试图思考所读内容的意思,只是因为站在台上的人发出指令才张开嘴来而已。
虽然有少数几人,是切切实实地在投入身心地读着,但那毕竟只是少数罢了。
江映月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看出了我在观察什么,苦笑道:“没办法。该说是麻木好呢还是本身就觉得无所谓好呢,明明读的都是很重要的内容,却因为这种原因没有好好重视——这个情况,也是有的啊。”
我默默摇了摇头,抱起手来,感叹:“倒是可以清楚地理解她们在想什么。虽然说来有些悲哀就是了。”
“在想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句。
我淡淡说:“什么也没想。”
授课的中年男教师——西装,肚腩微凸,有些秃顶,胡子拉碴——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两个。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之后,又看见了旁边的江映月,表情顿时变得和蔼了起来。江映月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授课之后,拉着我轻轻走开,在隔壁班关上的后门处站定。
因为想起了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微微定了定神,长舒一口气后,补充了一句:“当你意识到有些事情是你不想做,但又必须去做的时候,人是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到这样一种机械的过程里。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考虑,只是反复地重复做着这些事情,直到命令者宣告结束为止。”
没有注意到她那变得关切的神情,我的目光飘到了不远处的空白墙上,默默凝思。眼前,随着刻意的回忆,似乎再次浮现出了,数十个包裹在迷彩绿衣服内的行尸走肉,共同大声朗读那些话的恐怖场景——仿佛什么点着火把,将牺牲者钉上十字架。祈火族人戴着面具,赤身裸体的围着火堆跳舞的神秘宗教仪式。
时间这个东西,说来真是有趣。十几天前,只要一想到跟那个医院相关的事情,负责管理这一区域的大脑部件明明就会立刻切断我的思考,并施加痛楚进行阻止的。但随着它本身的不断残缺,这些受损了的记忆反而可以被更加具体地回忆,甚至描绘出来了。我本人对此的本能上的抗拒,似乎也随此开始慢慢钝化,情绪也更加稳定,不再出现像和艾然在一起时那样的情况。
就像失恋一天后的男生还会借酒消愁,一提到过去恋人的名字就痛哭流涕。但失恋五年之后,却可以理所当然似地将那段经历当做酒桌上的边角料,毫无顾忌和感想地说出来一样。不论在当时感觉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或是回忆,经过时间的消磨和沉淀之后,都会变得逐渐释怀。那些武侠小说中所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了。
也许不远的将来,我真的可以像渡边彻写出《挪威的森林》一样,将那段不堪回首——起码现在,尚是不堪回首的回忆——完完全全的付诸文字,乃至成书吧?
但,我自己也清楚:那是不远的将来。
中年教师富有磁性的声线来回起伏,声音因为提出一个问题而抑扬顿挫,重新将我拉回现实:恰如那些睡觉的学生被叫醒一样。
赶紧摇了摇头,朗读着的行尸走肉们也瞬间消失不见。带着歉意看了一眼江映月,和刚才不同,她并没有表达出额外的关切,只是一直微笑着注视着我,见我回过神来,指了指门,小声问:“可以进去了吗?”
“啊.....抱歉。想起别的事情了。”
她将食指在唇前竖起,闭上一只眼,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道歉的。”
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她又抿了抿嘴,抬头看着我,试探性地问道:“不过,虽然不确定提起来好不好,是病时的那段经历吧?”
话出了口之后,看见我的表情随之一沉,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提到了什么绝对不该提的东西,连忙慌张地摇头,伸出手在我面前不停晃着,脸急的通红,声音尖细:“啊啊啊啊啊我不该提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快别想了别想了,换个话题吧?”
略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的手在面前产生的残影。一如既往——不,甚至可以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温柔,就像缓缓合上的水莲,将我的内心包裹在了中央。
我环顾那温柔四周,因此而惊慌失措,甚至受宠若惊。等彻底确认自己已经被不知名的温柔所包裹的时候,第一反应,居然是飞快地飞奔到水莲的边缘,敲了敲那淡蓝色的,如梦似幻的花瓣:
咚,咚,咚。
不论是这扣人心弦的声响,还是江映月脸上那无论怎样具有天赋的演员都无法演出的复杂的表情,都给我以正面的反馈:毫无疑问,实物。
我举起手来,愣在了原地。
这在以前,并非是没有过的事情。不过,从前,环绕在我周围的温柔和爱,就像一个个看似璀璨,却虚无缥缈的泡影。当她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瞬间全部破裂,甚至还压在了我的身上,加速我的下坠的时候,我只是默默闭上眼睛,同时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真正的温柔和爱。一切,都只是自身的幻想而已。
在轰然落地的同时,这个想法也随之证实。
但,在这一时刻,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和艾然,乃至于凌辰,同我之前遇到的一切人加起来相比......真的,完全不一样。
开始,艾然尽力向我伸出指尖的时候,我的内心因而微微颤抖了,开始产生怀疑。后来,当凌辰一次次拘谨地回避着我的时候,我的内心因而感到了惊讶,甚至,对男性有了些许的改观。而这一次,当她面红耳赤地连连摇头,就像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一样请求我的原谅的时候——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内心,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封闭,回避下去。
如果在这样的温柔簇拥之下,都无法释然地面对那件事的话——也许,就一辈子都无法面对了吧?
过去的泡影,诚然是泡影无疑。但,眼下的现实,也的确是现实啊。
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意识到这点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感所彻底包围。
不再有那么多畏惧,也不再犹豫。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之后,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发出了短促的音节:“嗯。”
这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样说出的一声回应。
“啊.......太好了。”
闻声,江映月沉默。许久之后,长出一口气,释然地一笑,表情重新变得开心起来。见我因此面露不解,连忙解释道:“比起之前提到这件事就会头痛,甚至情绪产生波动来说,这不是好了很多吗?起码,现在只是出神而已,还能承认了啊。”
脸上兴奋的表情,就像在说她自己的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