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于秋日绽放之花

第100章 苏芳(2)

戴上耳机,托腮,百感交集地望向窗外,往年所看见的那一幕幕熟悉的景象再次在眼前浮现,因窗户的污渍而显得虚幻,又因曾经的回忆而感到真实。轻轻将手抚在上面,像是在艺术馆里看见了描绘自己家乡的浮世绘一般。感动,怀念,又带了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想要与谁诉说,在四下环顾之后,却找不到可供诉说的人,只能在画面前依依不舍地驻步许久,而后横过心来悻悻而去——也是。所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对公交上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而言,这只是日常的小镇景色罢了。每天经过都能见到,自然难以勾起什么情感上的涌动,也不会在意它们的细微变化:不论是路旁扬了尘土,灰灰蒙蒙的绿化带;几十年前所建的,旧到外墙都脱漆了的小区;外表刷满涂鸦,风格与旁边建筑格格不入的,使人侧目的电玩中心,还是中线的正中间附近,似乎总是布满人群的中央广场,都一如既往地矗立在那里,早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部分。倘若这些建筑一直立着,他们也视而不见。直到将要被拆除或已经被拆除时,才会因此产生些许的惋惜——不过,这惋惜的大小能否与‘昨天我养的仓鼠忽然死了我为此感到惋惜和伤心’相比,都着实是一个问题。短暂地发泄情绪过后,也就按部就班,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了。


但在我——或者说,在我们这些外出许久,才刚刚回来的人看来,这些建筑却不仅仅只是建筑。就算与从前相比,也大不一样:低低矮矮的绿化带种上了五米多高的树。小区的部分房子进行过翻新,看起来与新盖的已无两样。广场附近,原先是步行街的一条巷子被全部拆掉,弄成了一个名为‘雅龙名苑’的新式楼盘,尚在预售,价格和北辰差别颇大。电玩中心的招牌换了,门口的夹娃娃机由两个变成了一排,倘若这时再来,也许就不用和那些男女情侣抢机器了吧?


其实,光是这些东西本身,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重要的只是,绿化带是我和尤黎一起路过的绿化带。她还时常用手去蹭,落个一层灰的下场;小区是尤黎曾经的家。就是那栋被翻新了的楼。我曾拜访过,还喝过她妈妈泡的茶;广场是我们经常散步的地方,放学后的天堂之一。偶尔能碰见卖鸡柳和炸鸡的小摊,我就站在一旁,笑着看她与蓝可不亦乐乎地将手和嘴都吃得油油腻腻,并及时递上纸巾;电玩中心那台跳舞机的最高记录都是她创造的,玩累了,就带着我去和那些情侣抢夹娃娃机。在他们空手而归之后,花二十块钱夹上几个,抱着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并非吹嘘,她在这方面的确有一手功夫。以至于后来,那个胖乎乎的老板每次见到,都要陪着笑主动送上人偶,并暗自求她少抓几个——如此诸般,在她旁边的我,也似乎鸡犬升天,感到一种炫耀的乐趣。


只是因为她,这一切才变得流光溢彩起来。也只是因为她,我才会最终回到这个小镇。


现在,随着公交的缓缓前行向窗外望去,一路上所看见的,都是她的身影啊。


车很快在山脚停下。回过神来的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座位,在下到那尘黄色的土路时,因此踉跄了下,赶紧扶住公交站的站牌,这才松了一口气。


比起刚才的中心区而言,这里要荒凉的多。最近的店铺和房子在百米之外的马路对面,四下荒无人烟,与那边相比,像是两个世界。站牌只是个孤零零的圆形牌子,无一点遮挡之物,在路边无助地杵着,连铁杆都变得黑黄,只是刚才扶的这下,就拍下不少铁锈。柏油马路也到了尽头,恰好在我的脚下形成一道分割线,往右边走,就变成了如玄武区那样的黄土路。


站台左侧,我面向的位置,正是一个约二十米长的道路豁口。沿着直上,就是那由定海路延伸而来的上坡。路边的细杆牌子指着山的方向,上书‘清流女子学院’‘200M’,随风摇摇晃晃,似乎正对我说欢迎光临。


手机里的歌随机播放,刚好放到了宇多田光的《桜流し》。我摸了摸指示牌似乎刚刷了漆的杆子,将铁锈蹭掉,怀着难以言表的心情,左拐之后,沿路直行。


车道两边的人行道仍然只用两道黄线做了标。除此之外,就是分两行栽种的树,在车道和人行道之间划开界线。春夏的时候,阔叶遮天蔽日,让人身处其中就能顿生阴凉之感,着实是种享受。但此时已落得稀稀拉拉,只剩下了粗壮的杆,像是沿路保护着学院的守卫,千百年来,始终如一。


说起来,对于‘树干能否在事故时挡住朝人行道行驶来的车辆’这点,我们三人曾在这条路上做过不知多少次的讨论。不过,实际上,在上放学的时候,这车道往往是没车经过的。也有避免事故的考虑在内,家长们似乎约定俗成一般,只将车停在山脚下。那么多女生在山脚下汇集,而后三五成群地走上树荫遮蔽着的缓坡,从旁人的角度看去,着实是种奇妙的景象。可惜我往往身处其中,怕是无缘见证了。


宇多田光那独特的颤音,随着距离的接近,变得愈发悲凉。虽然早已做了心理准备,实际接近校门的时候,心中那种总期待着发生点什么的悸动,还是叫人不安。


我下意识地抬头来,看着被护卫们的铁腕切割地支离破碎的天空:刚才还色泽湛蓝,如同海洋一般的万里晴空,突然遭受了和街边绿化带相同的待遇,如同蒙上了一层灰一般,变得昏昏沉沉。秋风随之拂过,树枝簌簌直响。枯叶飘零,在我的脚下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像是人走茶凉之后,不知哪来的黑猫扑上桌子,警惕地看看四周后,将茶杯忽地拱出,在地下砸得支离破碎,如同头上的天空。


我闻到了下雨前,泥土散出芳香的味道。这比海的味道还要显而易见。


“......可是,我本就没抱任何希望啊。”


宇多田光的歌声戛然而止。我喃喃着,拿出手机,在暂停之后,调成单曲循环,重新播放。于是旋律再次奏起,和当下的景色一般寥落。


“既然没抱希望,又为什么要以景衬情呢。”


我说着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谎话,摇了摇头,慢慢走向那熟悉的场所。


双开式的大型铁门毫无顾虑地洞开着,旁边的小门也是同样。以红砖造成的保安亭空无一人,缓步而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宽敞的前厅与其上的旧式教学楼。目光穿过,四条小径的汇集之处,中庭的圆形花坛失去了原先的色彩。酒红色的漆掉的零零落落,旁边分布着的木椅,也同样斑驳不堪:在午休时,这里可比食堂还要热闹。兴许是受了什么小说的影响吧,学校的大小姐们总觉得在室外赏着景用餐要显得高贵一些,教学楼的天台与这里的木椅,就成了她们最佳的选择。而想要坐在那花坛上用餐,往往需要提前十分钟借着摘花的名义早退,趁着没人赶紧买好食物,才能占得先机——而这,也就成了她们两个轮流进行的工作。


坐在那个花坛上,看一眼酒红色的漆,再看一眼鲜绿色的草,由着它们交相辉映,并将中间那株独苗的祈火花衬得更加灵动,曾是我最大的享受之一。


但,现在......


风刮得更大。卷起落叶,洒在花坛,我们曾坐过的地方上。


我沉默着,慢慢走上前厅,右手拂过一排排写有名字的鞋柜。左拐,来到倒数第三排,最右边的最底层处,我们两个曾经所在的位置。蹲下后,不出意料地发现:那里的两个并排写着的名字,早就改朝换代,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无比强烈,也无比悲哀的感情忽然爆发,从内心的最深处满溢而出。我忍住即将崩塌的泪水,半蹲在柜前,单膝着地,伸出食指,颤抖着在那几个黑字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我们两个的名字。直到柜门因为受力太大,朝里塌陷为止。


总,还剩下什么吧?


就算所见之物都已经改变,当年的旧人也不复存在......这座学院里,总还剩下些什么,陪伴过我们的东西吧?


我站起身来,突然朝楼上跑去。


我跑过我们一起训练过的舞蹈室,猛地停下,踮起脚来向里看去:这里已经变了模样。木质的地板变成了大理石地砖,一台台色泽漆黑的钢琴整齐排列其中,像是在嘲笑我那不合实际的期待。


我再跑过我们一起上课的教室,推开了门,冲了进去:桌椅已经换了全套,不再是当时的木质模样。投影仪,大屏幕,甚至还有电视和全套音箱——全是我不曾见到过的高级之物,简直算是换了人间。黑板上所写着的,也尽是一些我从没学过的乐理知识。


连忙退出,看了眼门旁的标牌,‘音乐3班’这几个鲜红色的大字并排跳着舞,在我的面前唱着欢快地歌,像是为我的失望感到喜悦。


还有的。总是还有的......


脑子里的一片混沌,忽然闪出一道清明的光。


那个,绝对不会背叛我的地方。


我咬咬牙,再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拐过那几个无比熟悉的弯,怀着最终的希望,在只开着一道窗的,光线极差的狭窄走廊尽头停下。因体力不支而撑着膝盖,低下头,不住地喘息着。


宇多田光唱过了几遍《桜流し》,又再次重新开始。茫然地摘下耳机,窗外的雨下起来了,由滴答滴答变得淅淅沥沥,而后,大雨倾盆。仿佛三年之前,我们见面的那天。


是这场雨.....


回去了。


一切,都变回那时了——


怀着无比亲切,而又无比想念的情感,我的内心开始呐喊出她的名字。


那个在三年前与我初识,两年前与我相恋,一年前与我分离,而现在,又将随着这场雨,最终与我重逢的名字。


“尤黎......”


但,喘着气,抬起头来的时候。


我那满是希望的眼眸,所看见的,却只是一张苍白色的封条。


图书室的招牌不见踪影。木门落满灰尘。


宇多田光唱到了那句“Every 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伴着窗外的雨。


人这东西,总会在追逐的过程中逐渐抱有什么绝不现实的期望......


而后,将它又残酷地自我毁灭掉啊。


真愚蠢。真笨。跟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来了的我一样。


明明之前已经对自己说过千万次“你怎么可能在这里再与尤黎重逢。”也清楚明了,这一切都是无为之举。


也该是梦境醒来,童话破灭的时候了。


泪痕未干,就已经流下了新的泪水。我不清楚,在这种状态下,我是怎么走到花坛前的——这个时候,我本应该直接出门,关掉音乐给林晴打去电话,在无言的气氛中收拾好行李,而后,奔向新的天地。


不管是怎样的苦痛,在彻底离开这个地方以后,相信,都能够为之缓解,甚至完全治愈吧?因为,人同样也是健忘的生物啊。


但,我总还想去看看那株花。


那株不知栽了多久,也不知枯萎过多少次,重新绽放过多少次的祈火花。


身体已经完全失了劲,甚至连栏杆都难以支撑。一步一顿,如同在泥泞中前行。


我呆呆地走进前厅。走到中庭里。走出屋檐下。冒着雨,最终走到了花坛的前面。


身子因雨而湿的彻底,比想象里的还要寒冷几分。


我爬上花坛,走进只剩下泥土的草丛里。鞋深陷进了因雨而潮湿的泥中,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去。


牙冷得打战,这风和雨似乎要透进我的骨髓中。三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图书室里可暖和得炽热。


但,已经回不去了。


不管是图书室,教室,舞蹈室,还是写着两人名字的鞋柜,一起走过的广场,道路,电玩中心,小区......


不管是我,还是尤黎。都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花还在那里。这是我今天唯一看见的,还保持原样的东西。


纯白色的花瓣在风雨中颤抖凋零。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它,泪流地更凶,抽泣声也难以再加掩藏。


雨更大了。还伴着电闪雷鸣。


浑身上下都是刺骨的寒意。我独自抱紧了自己的身子,半蹲下来,正想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谁发现我——或者说,我的尸体为止的时候.....


伞忽然打到了我的头顶。


有人同样半蹲着,抱了上来,突然的冲击力让我险些因此倒地,又被她重新拉回。


她的身体在颤抖。但那股温暖,却和这寒意一样透心。


那是我熟悉的体温。


头脑因此变得一片空白。奇迹发生。如天空放晴,彩虹贯穿整个世界,向一片狼藉的地面,宣告雨与秋季的完结——


“苏芳......”


最终,她轻轻叫出了我的名字。


和三年前的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我终于失声痛哭了出来。转过身,在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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