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概括

“想来也是。但无可厚非。”

她利落地一撩头发，重新坐下，开始斟酌着词句：“毕竟，是这么.....嗯，冲击三观的事情。了解细节和只知道个大概，还是有差别的。”

听话里的走向，我本来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安慰性质的话，正准备随便回复两句敷衍过去，却见她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和自带的触控笔，在屏幕上写上几个字之后，做好了像是做笔记似的准备，看着我问：“具体想要写成什么样的小说？侧重点在哪里？”

惊异于她的开门见山的同时，这种不过分关心的态度，反而让我一下子自在了不少：诚然，被人在乎或者说关怀，是件非常温暖的事。但凡事都有个限度，长期处于这种弱势地位，谁见了你都要可怜一番——不管这怜悯是否是你真正需要的——都终究会让人积累已久的自卑感全部释放，从而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与他人交际时保持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以及待人接物的礼仪方面，洛月寒是我认识所有人里，最无可挑剔的。甚至于，完美到了总让我觉得虚幻的程度。

......算了，现在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像是要把这些杂念抛出脑袋似地，我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对她说了最基本的构想：“我想先从我的亲身经历入手，用刚进去的两天生活作为开头，将医院里大概的情况叙述完毕之后，开始写那些我在里面见识的那些人和事情。侧重点，大概在于，把人和故事都完整地描述出来吧。”

“嗯......以及，控诉那些人的行为？”

记录的同时，洛月寒不确定地为我补充道。而后解释：“之前我曾看过不少类似的纪实文学。例如，当年南元恐怖袭击时幸存者的访谈书。起码在那些作品里，这一主旨还是不言自明地被体现的比较显著。”

我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她那张认真的脸，说：“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描述客观事实。虽然也会有我的主观情感判断在内，但大体来说，我还是希望做到功过任人评。在我看来，那是些不用我刻意渲染，读者也能感受到其中悲哀的故事。”

她沉吟一会儿，草草写了几个字，点头，再问：“不按照时间顺序？”

“你提到你看过那本访谈书，我想做成类似的形式。”我喝了口茶，继续说：“那本书的每个章节都是一个人的故事，对吧？他们的家庭背景，成分，以及灾难发生当天，他们经历的故事，以及事后的访谈，将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一个章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这样的。”

洛月寒思索着，而后不置可否地回答：“尽管由外人讲述有一定的艺术渲染成分在内，也不会那么贴切和现实......不过，大体而言，都确实是比较真实的故事。起码，是经过确实的采访后，在此为前提下进行的加工。”

“能否采访到这点暂且不谈。将一个人的林林总总作为一个单独的章节，通过他给我讲过的曾经，和我对他的具体印象，来描绘出一个大概的——当然，我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客观，全面的——人物形象，然后再以上帝视角，讲述他在医院中发生的故事，以及我与他交谈的种种。在我看来，这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方式。”

沉浸在自己的构思之中，并将它们说完之后，我目不斜视地端起茶杯，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而后，给我们两个各自添了茶。

可以看出，这种表达和交流，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让洛月寒进入了一个非常高效的工作状态：从我开始讲的时候，她手上的笔就一直没有停过，似乎在手机上画什么框架之类的东西，速度极快。与我的眼神交流和诸如点头之类的小动作，也一直随着笔记进行，随时给人以‘她在认真听我说话’的感觉。偶尔言语沟通时的态度，也没开始时那么过分客套，而是变得一针见血，每个问题都能问到最关键的点子上。可以说，这些细节，都更加让我坚定了与其合作的信念与决心：作为高中生而言，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与其说是凤毛麟角，不如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的确非常优秀，不论与谁相比。

在停笔顿顿之后，洛月寒看向我，再问：“你所接触过的那些人，不知是否具有广泛性和代表性？还有，能拿出来单独成节的具体人数，大约是多少个？虽然这么擅自揣测有些失礼——但，与那次恐怖袭击不同，那个医院的框架里所包含着的患者们，大体的入院病因，过去和背景，都有一定的相似性吧？”

这种问题，倒也在情理之中。我笑着反问：“可以举出几个相似之处的例子出来么？”

洛月寒闻言也笑笑，试探似地说了句：“会非常失礼哦。”

“实事求是就好。”我如是回答，做了个请的手势：“请讲吧。”

她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将手机和笔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双手交叉握着翘起那只腿的膝盖，微笑直视着我，开始说：“杨信那个案子曝光之后，和他的医院一起，引起了不少的社会舆论。据我当时的调查来看，那个医院所接受的，大多是得了所谓‘网瘾’的青少年。他们以及他们的家庭，都无法控制他们对游戏的渴望，在万般无奈之下，才将他们送入这样的医院，缴纳高昂的费用来达到不择手段，戒除网瘾的效果：是这样的么？”

我仔细将她的话语斟酌一边之后，点了点头。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说，这已是可以给出的最客观的看法了——不偏不向，也是事实。虽然在一些细节上还有遗缺，不过，那也是亲身经历者们才会知道的事情。

洛月寒也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那，由这个前提出发，就可以大概看出一些东西了：首先，你所接触的这些人的年龄阶层，全部是青少年。从职业，或者说接受教育程度的角度来说，大多是自我判断能力不完全的初高中，乃至部分大学生，抗拒诱惑的能力也相对较差，是吗？”

我赶紧补充：“也有部分二十多岁的人。不过，正如你所说，受教育程度大多不高，很多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工人，或者......”

她却打断了我的话，说：“这就产生了第一个问题：最起码，从受教育程度，以及年龄分层来看，你的叙述对象并没有广泛性可言，基本上千篇一律。那本访谈书所涉及的对象却不一样：上到60多岁，刚退休不久的老人，下到10来岁的，小学都没毕业的孩子，起码在年龄和受教育层面上来说，是具有广泛性的——这一点，可以说非常重要。”

本想尽己所能，做些反驳，经过思考之后，内心却由不得地一凉：我发现，自己竟完全找不到可以为他们反驳的话语，只能默默地望着洛月寒那张严肃起来的脸，算是默认。

诚然，那里面是有些二十多岁的，相对较大的青年，但他们都还完全没有脱离父母的掌控，没有独立自主能力，受教育程度也的确很低：作为一本纪实的，还是以这样形式进行的文学作品，所谈目标千篇一律，确实不是很理想的状况。这也，的确是我无法反驳的事实。

她理解似地对我点了点头，接着说：“我们抛开这个问题暂且不谈。其次，从社会阶级——或者说，经济状况，家庭背景......总而言之，就是这些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大多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吧？这些相似性，包括并不仅限于：出身于小县城等相对落后的地方；家庭条件一般或贫困，无法给他最好的成长环境与教育；学习成绩并不优秀，或者曾经优秀，在沾上了电脑游戏后一落千丈；父母接受教育程度不高，因各种原因，比如出外打工，顾不上孩子，但又总盼望成龙成凤。常将他们交由老人看管，实际上造成了无人关心和看护的结果；生活环境错综复杂，诱惑丛生，身边黑网吧众多，乃至于未成年都可以随便进入，网吧的环境也鱼龙混杂.......”

随着那张抹了淡淡口红的嘴唇每次张合，一个个尽管尖锐，但确实存在的问题就从中抛出。我内心所受到的震撼，也就愈发强烈了起来：因为，从当年的经历来看，她所说的这些情况，居然一个不差，全部都是那些人所经历过的曾经——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那个从临曦一个附属县城出身的，雀斑女孩。她的家庭环境一般，父母自小在外打工，所以当了留守儿童；交由上一代培养，老人管控能力不足，导致无人看护和关心；学习成绩较差，一度想要努力上进，老师却漫不经心，加上没有来自他人的鼓励，所以自暴自弃；爱上电脑游戏之后，这虚拟的世界更是将她——或者说他们——内心的窟窿全部补上，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自信和虚荣。自然而然地，对现实世界的需求，就变得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