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尤黎
蓝可到来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早那么一些。
时间早晚倒是无所谓的事,最致命的是它的毫无预兆。按常理来说,这种叙旧应该会发生在下课之后的空闲时间——所以每当下课铃打响一次,我都要下意识地将坐姿稍微端正一点,顺便分散注意力看着正门口,以防止什么孩子气的突然袭击——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约是下午第三节课的下课前十来分钟吧,短发女生那娇小而灵动的身姿,就突然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并远远地朝愣住的我招了招手,笑容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百合花:“苏芳~”
虽然并没有捋清事情发展的逻辑还有顺序,我还是下意识地挤出笑容,回以招手。
她笑得更甜,径直坐在我的对面,江映月平时最常坐着的位置,支起手四处打量一番,表情羡慕地有些夸张:“真好啊,这个图书馆。比我们原来那个大了好多。”
......一上来,就是原来的话题吗。尽管已经做好了回忆许多事情的准备,还真是单刀直入啊。
不过,记忆这东西确有其奇妙之处:只是一句不轻不重的比较,那个甚至连成排的座位都没有的图书馆——牌子上挂的的确是图书馆。但要我说的话,叫它图书室都有些言过其实了——就自然而然地从我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大厅只有一个教室大小的面积,周围有二三木凳零散分布,讲台似的前台后面常坐着一个吊梢眼,面相凶恶的妇人,大概是图书管理员吧。灯光晦暗,墙面破旧,窗台织网密布,地板洒满灰尘。后面连着的走廊与两边的教室确有不少藏书,但图书室却少有前去借书的学生,原因无他:当那图书管理员瞪着她那眼白远大于眼珠的吊梢眼仰望着你,并用奇奇怪怪的普通话询问书名及类别时,大多学生都会望而生怯。借书,也就自然成了无稽之谈。
但对我们来说却并非如此。对这种面相,态度皆具凶恶感之人,蓝可天生具有其独到的应对方法,借书自然手到擒来。身为她的朋友,我也从中受益不少,与那些作家的邂逅,大多都是那个时期的事。
“......啊。是啊。”
也许是这个话题跟我契合度很高的缘故,我瞬间进入了叙旧的状态,不禁也四周环顾一圈,颔首轻笑:“藏书也多了许多,还有中央空调和音响。最重要的是,图书管理员没那么凶恶了。”
她白了我一眼,调侃道:“自恋。”
我放下书,含笑望着她,回敬:“彼此彼此。”
蓝可也笑着迎上我的目光,眼神一如既往地灵动如兔。两人相对无言,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奇妙的氛围也在这沉默中慢慢发酵,像是陈年老酒,久而醇香。
时间的奔涌,将我人生的岛礁缓缓磨平。近乎将我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一遍的同时,这不公平之物却像是忘记了蓝可的存在,使她依然像从前那般熠熠生辉,充满朝气。如果我们相遇的场景并非景华的课堂,而是那个旧式女子中学的校门门口,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回到了一年之前,正拿着书包与什么人谈笑同行。好像三条孤独的鱼在小溪的尽头会面,一同随流汇入大海,仿佛如此就能够永远不被鱼群和水流冲散,始终相依。
我看着她眼中的自己,如同看见了陌生的人。
“......好久不见。”
蓝可没有回答,而是含笑慢慢起身,从桌子的侧面走了过来,弯下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是她自初中以来就爱用的香水。身体依然娇小而柔软,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粉身碎骨一样。
我闭上眼睛,埋首于她的后颈,静静地感受着来自于一年前的故人的体温,喃喃低语:“真的,好久不见了。”
这是一个长得不知其尽头的拥抱。
从玫瑰花香里,我闻到了那扇远不算气派的对开铁门,和旁边以花体写着校名的木牌;闻到了进门后硕大的前厅和整齐排列的鞋柜,以及永远散发着熏香味道的更衣室;闻到了那毫无现代感的教室与礼堂,还有一进去就会被镜子环绕的芭蕾舞厅;闻到了我们课余时间流连忘返的天台与中庭,与餐厅角落处那永远只坐着三人的四人卡座......
那时的林晴,初入职场,还是青涩模样。蓝可和现在并无区别,不过每天都要拽着我俩逃掉芭蕾课,总惹老师生气。父亲还未神经兮兮,偶尔来学校参观时,总是一副嫌弃模样。我则总像刺猬一样捧着书,对谁都小心翼翼,说话声音经常小得让人恨不得将耳朵凑到我的嘴边来,还时常会因为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而面红耳赤。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彻底明白:我以为早已随风而去,之后被我遗忘或者说尘封起来的那一切的一切,原来从未离我远去。它们只是默默地蛰伏在我脑海的深处,并随着蓝可的这个拥抱,狂暴而迅猛地全部复苏,醒来。如涅槃的凤凰离巢而出,羽翼挥经过的草原燃烧,海洋蒸发,大地开裂,青空染血。
直到她离开我的身体许久,退后几步,微笑着侧头注视着我时,这股来自内心最深处的鼓动才缓缓停止。
我呆呆地看着她带笑的面容,闭上眼睛,轻抚胸口,连续数次深呼吸之后,才将那个即将呼之欲出的人影压制回去。
“我怎么也不会料到,居然会在今天重新遇见你。”
她吐了吐舌,反问:“你觉得,我就能料得到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信教的来说,怕又得说成是什么神的旨意吧?”
蓝可坐上椅子,忽然双脚着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蹬着,似乎想要利用滚轮朝这边滑来。滑行的过程中,她冲我眨了眨眼:“那就,当他是神的旨意吧?”
对话和情景都回到了曾经熟悉的节奏。我无奈地看着这个相识了足足三年之久的故人在前台的拐角处费劲地向这边滑行,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和那个拥抱一样长的气来。
将时间拉回到约四年之前。彼时的我刚小学毕业,已经历了许久的丧母之痛,从三年级开始就由老人带着,对‘父亲’已然没有实际的概念。加上故乡的教育并不发达,学校也难寻,父亲觉得这样总不是个办法,就从百忙之中(这固然是他自己的说法)抽出时间来,将我接到北辰,并安排了一所半寄宿式的旧式女子中学,让我在那里继续接受教育。
由于他的事业处于上升期的缘故,我中午就在学校休息,晚上则由林晴接回,在学校附近她的单身公寓里与她一起将就住着。也许是因为生性孤僻的缘故,又身处一个崭新的环境,入学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都只与教科书和林晴家中的那几册藏书作伴。除去必要的交流之外,一天说出的话大概不超过十句。更罔论与同学聊天,甚至交到新的朋友了——就在这样一个现在想来都会感到不同寻常的背景下,在那个充满回忆的图书室前,我与蓝可和她,突然邂逅了。
那似乎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雨势大的罕见,路况也因此差的可怕,加上学校处于交通不便的旧城区,林晴和许多家长都因为堵车的缘故没有及时到达。放学之后的前厅和教室,滞留着几倍于以往的学生。狂风暴雨吹打着年岁已久的窗子,发出不详的噼啪声。
做完了当日作业的我,又恰巧看完了手上的小说。在图书室前犹豫了许久,总算打定了借书的决心,却始终畏惧那个吊梢眼的图书管理员,因而只能在走廊处低着头持续徘徊。
就在那个时候,不知在图书室里观察了多久的她,忽然走了出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惊慌着抬头,看见她那张仿佛天使般渲染着圣光的脸,正朝我温柔地微笑。
她的声音非常纯美。不论多黑多深,多难以入眠的夜里,只要由这个声音带来一首摇篮曲,似乎一切黑暗都会被随之驱散赶开——就是这样的纯美和特别,让我只一听,就再难以忘怀。
“要看书吗?”她指了指图书室,和好奇地向这边望来的蓝可,轻声说:“有很多跟你一样好看的书哦。”
有很多跟你一样好看的书——
那是我整个人生中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也正是从那个雨天开始,我们三人,正式相识了。乃至于之后的整个中学时代,都始终形影不离。我的人生,也因为她们两个的存在,而逐渐变得多姿多彩,阳光灿烂起来。
等等。
回忆猛地自我中止,像是被剑切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能够如此堂而皇之地,回忆起她来了呢。
原先朦胧的身姿,因那个雨天,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清晰。
已经,完全无法压制住了。
架构已久的防线,在记忆中的她走上来的瞬间,全部崩塌。
她的出现,那么突如其来,而又那么理所当然。似乎离去已久,又似乎一直在这里。原来,从头到尾,我一直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并非是那段彩虹般的回忆——
仔细想想,也绝对不可能是那段彩虹般的回忆——
彻彻底底,全部是她的名字啊。
那个,出院以来,我就再也无法触及的名字。
“嘿。”
脸颊上的触感,让我瞬间回过神来。诧异地捂脸朝旁边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蓝可已经捧着一本书坐在我的旁边,有些不满似地嘟着嘴看着我,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已经彻底无法压抑住的情绪,开始随之沸腾。
我想要说出点什么。但我没有开口,只是一直看着她,抱着莫大的勇气和决心。眼神凝重,欲言又止。
她忽然小声‘啊’了一声,顿悟似地一拍书本。随后,像是画上句号般地,问出了那个,尘封在我记忆最深处的人:
“是想起,尤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