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于秋日绽放之花

第74章 回家

直到将近九点左右,令人厌恶至极的人群才逐渐消逝。


江映月在忙完那边的事情之后,似乎产生过再陪陪我的念头。却在走来的路上,被她的父母和艾然一同拉走了:这倒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如果某个人真的因为丧父之痛无法自拔的话,作为朋友,我的处理方式也将会是如此——因为这种时候,来自于他人的手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想要真正走出痛苦,除了靠自己之外,别无他法,就像渡边彻在直子死后的独自旅行一样——虽说我并未无法自拔就是。


九点半时,据说是父亲的主治医生拿着文件,与林晴一同走到我的面前。林晴的情绪依旧不算太好,一种罕见的疲惫感萦绕在她的浑身上下;眼睛红肿,本来的妆也掉的七七八八,看起来分外狼狈。


医生推了推眼镜,先是例行公事式地表达了哀悼,而后,向我阐述了具体的死亡报告和遗体处理文件的签署规则:死于过度饮酒后的心脏停跳。很符合他风格的死因——粗略地看了看文件之后,我在关系者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文件和笔一同交还给医生。


他拿着文件,退后两步,向我俩深鞠一躬:“接下来的手续,我方会妥善处理的。林助理和苏小姐也累了,请先行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务,我会第一时间通知。要帮你们安排车么?”


我看向身旁之人。林晴这时才轻轻开了口,声音并不像往常那般清朗,反而小的可怜:“不用了。谢谢。”


“好的。请注意身体。”


他再鞠一躬,转身离去。长款的白大褂尾部在身后轻轻飘荡,配合整个走廊的色调和氛围,像是收割生命的死神。


林晴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朝窗边退后两步时,身躯忽然一软,像是瞬间被抽掉了支撑着她的主轴,险些摔倒在地。没有多加思考的空间,我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后背因为冲击靠在墙上的同时,也顺势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里。


玫瑰味的香水气息浓郁。


虽说是一息之间就做出的本能反应......但,这的确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啊。


我依然扶着她那牛奶般白嫩的双肩,如坐针毡。


找到依靠之后,她就更加没了力气,任性地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软绵绵地伸出右臂,捂住了自己的双眼,长叹一口气,轻声道:“谢谢。”


“......没什么可道谢的。总不能让你在我旁边摔一跤吧?”


她却说:“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扶我了。”


在那个像是夏天的春天里,她所做过的一切,再次跑马灯般在我眼前浮现:不顾我多次的请求,戏谑似地将一切事情都统统告诉那个已成棺中之人的行为,如同多米诺骨牌似地,将我和尤黎的命运全部推翻。即便这样说有推卸责任的嫌疑:我的入院,那次地狱般的经历,那段彻底将我改变的日子,可以说,就是拜她和父亲所赐。


逝者已逝。但,对于这样的人,我又该怎样才能释怀呢?


本想说出一句‘怎么可能’的嘴唇,因思考而停滞。我默不作声地放开了她的肩膀,但却并未从她的身后离开——不论如何,对于一个刚刚经历那种事情的人来说,这墙壁都有些太过冰冷:虽然这话有些讽刺,比起我的冷眼旁观,她倒是更像那个棺中之人的女儿。尽管平日里满脸都是面具,这个时候,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她那真切地无法再真切的悲伤和痛苦。像是在我身旁萦绕的空气。


走廊中间的几个病房传来应景的哭声。窗边这片位置的气氛,却被沉默完全笼罩。


“你父亲,是个很棒的人。虽然我知道对你而言并不是,但我还是要说。”


不知多久之后,她忽然开口,打破彻底僵住的气氛。那语气,像是在讲述什么逝去已久的传说:“喜欢他的人无比喜欢,恨他的人也恨得入骨——这是他那固执地甚至有些神经质的性格决定的。从为他工作的第一天起,我就非常清楚:他一定是个烂透了的父亲,也一定是个没法再完美的企业家。他自己也清楚这个事实,所以才让我一直陪着你,做那些像是保姆一样的工作。”


她说的动情,我却没有任何反应,淡淡问了一句:“你想表达什么?”


“......他,还是爱你的。”


和我所想相差无几的,毫无意义的台词。


“陈腔滥调。”


她并无反应,而是放下右手,摸索着同样握住了我的右手,轻轻问:“苏芳,你知道么?”


我冷冷回答,语气很不耐烦:“不想知道。”


她没有理会我的回应,如同感慨般地说:“有的时候,你真的很温柔。但有的时候,你也真的很无情。”


无名怒火忽起。像是为了发泄什么似地,我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住了她握过来的手,将嘴唇凑到了她的耳边,问:“那,你知道一句话么?”


她因我的发力而皱起眉来,却点了点头:“我想知道。”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你们吵闹。”


我本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生气的。


或者,详细些说:入院以来,当我发现自己的所有怒火都会在强权面前化为乌有,在林晴面前所使的那些小性子也毫无作用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采取那些猴子般可笑的发泄方式,只惹得别人嘲笑。表达愤怒的方式,也往往只剩下了默默凝视对方,一言不发。


但,不知为何,在林晴面前,这决心却显得毫无用处。不论是上次天台上的举动,还是这次更加过分地施以暴力——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俨然已经是暴力了——都绝不是我对其他人能采取的举动。不管他或者她做了什么,都绝对不会。


就因为她曾经的背叛么?


不,客观而言,那也并非背叛。因为荷尔蒙所带来的冲动,我和尤黎在校园里大胆的行为,也是事实啊。作为她而言,只是尽其职责,将这件事告知自己的上级而已,谈何背叛呢?


我对她,究竟.......


回过神来,慌忙松开手的时候,她的虎口处已经红了一片。不算短的指甲,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深嵌在了她的肌肤里,留下一道约半厘米长的血痕。


“......”


她一言不发,回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比刚才更甚的悲伤。


我刻意躲开了她的视线,有些手足无措地放下双手,低声说:“对不起。”


“如果。”


林晴却忽然摇了摇头。她的眼神变得泫然欲泣,微笑却好温柔:“我现在承受的这一切,算得上是一种赎罪的话,我宁愿承受一生。”


我呆呆地看着她那张尽管憔悴不堪,却依旧美丽如初见时的脸,说不出任何话。


病房里的嚎哭声渐渐停息。她退后一步,缓缓转过身来,收敛微笑走过我的旁边,靠在窗沿上,熟练地点起烟。从背后看去,她的背影比想象中和感觉中的还要纤弱,全然没有一点可靠感可言。如果不是那身职场制服和夹在手上的烟,甚至就像个刚刚失去至亲的高中生一样无依无靠——跟在医院时的我,如出一辙。


“你太累了。”我情不自禁地开口,走到她的身旁。趴在另一个窗户上看向窗外。


林晴吐出一口烟圈,点头承认:“是。在你父亲身边工作的人,弦总是绷得太紧。我算个例外,但终归没有例外到哪去。”


“例外在哪?”


她看了我一眼,语气轻松了些:“给你买各种各样的食物,饮料和甜酒,虽然你不常吃。”


我将窗子开大,说:“甜酒常喝。”


“可你以前不喝酒。”


“就跟你以前不抽烟一样。”


林晴闻言伸出手去,将烟捻灭在医院外的墙壁上,烟蒂随手放着,对我耸了耸肩。


气氛从闲聊开始有缓和的趋势,在这时则彻底放松下来。我白了她一眼,好像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该回家了。不少事情还要你处理吧?”


提到这些,她叹了口气:“林林总总。集团的事务,你的财务继承,葬礼......总之,要忙一段时间了。我放了电话卡在你公寓的桌子上,记得用,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出面的话,我会随时打你电话。”


“希望不要太多。走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应声转过身来,与我一起走向电梯间。尽管有玫瑰香水相伴,走廊中的味道还是不尽如人意,加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简直让人片刻都不愿在这多加停留,我的步伐也下意识地加快了些。


坐电梯下到一楼,接近深夜时分,医院的大厅早已停止了常规业务,来时的长龙也不见踪影。灯光暗淡,工作人员也走的七七八八,只剩下急救处的角落还有刺眼的红色灯闪烁。我们并肩走出医院大门,来到停车场。她的那辆白色轿车静静地卧在那里,旁边停着一台万分显眼的机车,紫色的车体在灯光下熠熠发光,却不知为何被交通督查专用的车锁锁着,很像是那种街头混混喜欢的东西。


在我看着那辆机车发呆的空档,林晴已经利落地启动轿车,落下车窗,开到我的身边。我犹豫一会儿,并未习惯性地坐到后排,而是绕了一圈,上了副驾驶席,看她一眼:“走吧,送我回家。”


她似乎想做最后的确定,望来的眼神别有深意:“哪个家?”


“那个家,在他死之前就已经与我无缘。”


我抬起头来,看着大灯打在远处的树上,投下零落而孤单的影子。淡淡说:“我早就没有家了。回我的公寓。”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启动车辆。白色的轿车像是树叶上滑落的水滴一样安静,经过保安亭,拐弯,朝我公寓的方向行驶而去。


她突然提醒:“你在流泪。副驾驶的前面有手帕。”


我默默将湿润了的纸巾拿离面颊,放在兜里,没有回答。


车继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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