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庆幸
顺着走廊与她一路前行。比我想象中要好的是,即便离开了空调,来到了外界,温度上升的也不算太过夸张。如果不直接暴露在太阳下的话,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由得让人安下了心来。
到了临近广场边缘的地段,走出那光与暗的交界处之前,江映月非常自觉地靠了过来,如约地在两人的中间撑起折叠伞,还非常贴心地多给我让了些位置。
“怎么样?没那么热了吧?”她笑得挺得意,走在广场上的步伐因此有些荡漾,好像炫耀孩子成绩的年轻妈妈。
我的关注点,却放在了截然不同的地方:尽管靠得很紧,因为给我让位的缘故,视线所触及的地方,她那半边的肩部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伞外。我呆呆地看着她那件夏季的校服衬衫被伞沿的投影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边线随她手的动作而漫不经心地摇摇晃晃,像是斟上半壶酒的道士腰边的葫芦。
如果现在并非艳阳高照的夏日,而是下着淅沥小雨的晚秋,她这半边肩膀,一定也会被那莫名其妙的天降之物淋个湿透吧?
关心他人的心,还真是一种一发就不可收拾的东西啊。
默默收回目光,怀着奇妙的心情,抬头看向被她所夸赞的那柄伞。黑作主色,白蕾丝缠绕围边的伞底和边沿部分被设计的很有美感,但更加重要的是,将整个人都藏在这下面之后,来自太阳的压力真的比之前那个下午要好上成千上万倍。有种小时候的夜晚,将自己牢牢实实裹在大大的被窝里,以此来抵挡一切妖魔鬼怪的安心感。
我看了她一眼,同样挤出笑来回应:“嗯。完全不热了。偶尔听听你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江映月嘟嘟嘴。“把偶尔去掉也可以哦。”
“总是会有意外的情况嘛。”我如此宽慰。
两人穿过广场,一同慢慢走下校门上面那段长长的阶梯。因为平日里总是走后门的缘故,这对我而言是比较具有新鲜感的一段路。走的时候,除了小心翼翼之外,不知是孩子气还是怎地,我还特意数了一下阶梯的层数:六十六层,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喔。特意的?”
“嗯?什么?”
江映月微笑着转头看我一眼,朝保安出示证件。后者本身不太信任的眼神,立马变得服服帖帖起来——因为是学生会长的缘故,尽管是在上课途中,随意进出校门对她和随行的我来说自然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学校的独特之处,也许就在这些不经意的松散管理之间吧。
见人行道上树荫林立,凉风习习,太阳的威能无力施展,我也就下意识地与她分开了些,问道:“刚才经过的台阶,刚好六十六层。是特意设计成这样的?”
她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表情里带了些迟疑:“啊,那个......虽然没有注意到过,好像听父亲和校长谈过这类的话题。这个学校在设计和建筑的时候很有讲究。你说这玩意玄学也好,迷信也罢,也就是图个吉利,别太在意。”
我懵懂地点点头。虽然从传统观念上来看,玄学和学校确实扯不上什么关系,不过,如果考虑到现代教育——尤其是本国教育无可避免的功利性这一点的话,似乎这层联系,也可以稍微理解那么一下了。
跟着她左拐以后,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小段距离,我们穿过狭窄的双行道马路,从一个缺口处下去,到了一个类似于菜市场的地方。
独特的气味,在走下阶梯的瞬间就立刻穿鼻而来,不给人以任何抵挡的机会。虽然彼此都没怎么发表意见,小心翼翼穿过的也是菜市场左侧的一个小道,不过,说实话:这种随地可见菜叶血污,走在上面都似乎会因为脏水和不明污渍而鞋底打滑的地方,和我们平时生活的那些场所,着实有那么一些差距。
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之后,尽管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我们还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快步穿过了小道,走到远离菜市场的马路边上的时候,她停下来接过伞,弯下腰,松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对街的通讯营业厅前停着警车。四周拉着的警戒线外,有许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群众,提着内装各式各样东西的塑料袋在旁围观——大热天的,还真亏他们有这样的心思——冲突的最中心,身着白色衬衫,牛仔裤的长发男子被两三个督查一把按在车上,反铐起来送进车里。胡子拉碴的面庞,像是被拘束起来的野兽一样,在进车的最后一秒,还向周围能够看见的一切人狰狞地怒吼着,手上不知作何作用的传单撒了一地。
都市闹剧么......不至于又是什么邪教徒之类的东西,在传播特立独行的奇怪思想吧?
警戒线很快拉开,警车乌拉拉的开走。留下来清场的督查默不作声地开始清扫战场,将地上的传单全部扫起带走。周围的人看这个反应,也不敢再动什么猎奇的心思,谈论着四处散开,俨然一个事件的终结。
我失去了兴趣,侧头看了看依然弯着腰的江映月,微笑揶揄了一句:“江大小姐,不习惯这种场合么?”
她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地摆了摆手,语气孱弱:“天生对鱼腥味过敏。”
“错过了一出好戏啊。”我抱起胸来,接过她手里的伞撑着,望着那些因残破而并未被清扫掉的传单,喃喃低语。“虽然也不算什么太好的戏就是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又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最终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直起身来,对我露出宣称‘我没事’的笑:“闹剧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远远望着因人群撤开,最终露出庐山真面目的营业厅,没有说话。
“走吧?”她见我不动,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估计是因为好戏的原因吧......你看,关门了。”
我耸了耸肩,指着营业厅那扇已经在不知何时紧紧锁上的对开门,苦笑着看向身旁投去目光,脸色因而凝固的江映月,伸了个懒腰。“时也命也。回去吧?”
传单的残骸被经过的车辆卷起,荡到了她的脚边。江映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靠着我的身体忽然一颤的同时,她的表情也瞬间严肃了起来,赶紧一脚踏了上去,非常不顾形象地来回揉捻,直到那本身就只剩下半片的可怜东西灰飞烟灭,变成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来的纸团为止。
我挺费解地打量着她的行为,尽管内心存有疑惑,还是笑问道:“怎么,迁怒于这个东西了?上面写着什么?”
江映月转头看看我,表情带了种被尽力压迫住的诡异感。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接过我手上的伞柄后,摇摇头,捏捏鼻尖,朝学校方向走去。
“没什么。走吧。”
我闻言愣住,没有动弹,而是停在原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个命运悲惨的纸团。直到它被路过的大妈一脚踹开,才转身跟了上去。
一路上,她的表情都始终不太对劲。
回到图书馆,打开门和灯之后,我回到前台,随手点了一首歌放上,拿起之前曾经看过的一本历史典籍慢慢翻着,默默等待蓝可的到来。
江映月也入乡随俗似地拿了本书,似乎就是上午的那本,坐在了我的对面。但,很明显地,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却始终萦绕着她,眼神飘飘荡荡,注意力也跟着无法集中,不知究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让她的心神如此不宁。
一边看着书,一边注意着她的反应,顺便惆怅着一会儿的叙旧。如此三线操作,进行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江映月终于无法再假装平静下去,忽然合起书猛地起身,对我双手合十,抱歉道:“忽然想起来有点事,我要先去学生会室一趟。明天再见吧。”
“嗯,路上小.....”
没等我这句话说完,也没有一如既往地寒暄几句,她语毕立刻转身,一路疾步,甚至比以往的每次都要更快地,离开了图书馆。
我的嘴唇尚未合拢。越过书的上方,呆呆地看着她如此离开,仿佛分手后急于离去的前男友,被强迫着参拜完寺庙的小孩子。
“.......”
背影消失不再,眼神也慢慢凝重下来。
我合上书本,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唇,无言。却产生了一种现在就回到刚才的马路旁边,将哪怕是被她碾碎的那张已经变成纸团的传单捡起来,一字一字读完并全文背诵的冲动。
不知以后的我是否会为这一举动感到确幸,亦或者遗憾——这一冲动,也毕竟只是冲动。因为太阳的缘故,思想并未成功驱动我的脚步,来完成这件具有极大不确定性的事。
我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叹了口气之后,起身拉上所有窗帘,找了一个自己感觉最舒服的姿势,继续看着那本历史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