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理想

在那个环境恶劣的网吧里，她学会了抽烟和喝酒，开始与那些辍学了的小混混们称兄道弟，也不知道给他们贡献了多少收入。当家里人不给她钱‘潇洒’的时候，她甚至会对自己的亲生爷爷又打又骂，乃至于偷走他们的养老金，成日成夜的在网吧逍遥——对于被老一辈带大的我而言，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

等到她的父母打工回来，总算注意到这一点，并痛心疾首，想要改变的时候，却早就已经晚了：那时的雀斑女孩，已经不再是他们曾经的那个还算乖巧的女儿，而是彻底变成了一个无法回到正常轨道上的叛逆女混混。在父母的心如死灰与万般无奈之下，等待她的，也只能是杨信和他那地狱般的医院。

最让人感到恐怖，或者说悲哀的是，如此畸形地活着的同龄人，不只是她一个：在里面，我认识的大部分女生和男生，成长的轨迹，都大多像她一样。说实话，如果我与他们见面的地方并非是那个医院，而是其他任何场所，从日常的谈吐，乃至于穿着打扮上，一条界限分明的线就会早早地划在了我与他们的中间，将两方彻底隔开，没有一点交际和相谈的余地。

但，这是他们的错么？

说到底......如果我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又是否能够避免这种情况呢？

“我，说对了吗。”

见我一直低头咬着嘴唇，没做回应，洛月寒抿了口茶，轻轻问道。

“啊。”

我瞬间回过神来，赶紧冲她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气，但胸腔里那股压抑的感觉却仍然弥漫不去，只能苦笑：“虽然说来悲哀，但正如你所说。”

闻言，她不太乐观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无奈：“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老实说，作为纪实文学，采取的还是那样的形式，写作的难度和对你的要求，就大大增加了。”

“......从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做好了这个准备。”为了表示态度，尽管没有绝对的自信，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回答：“也并不觉得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确定？”洛月寒再次确认般地问道，开始举例：“每个人的故事都必须写出不一样的感觉和新的亮点，哪怕他们的出身，家庭结构类似，年龄和阶层也相差无几；不能让读者感觉千篇一律，不能让他们觉得医院里全是这类货色，产生的感想也不能总是‘事情变成这样，我认为，家长，学校，医院，以及他们个人，都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说到这里，她对我笑笑，低声说：“老实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个没写过小说的人而言。”

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我端起茶杯，再默默放下。看着大片的茶叶在白色的杯中飘零沉浮，起起落落，正如我脑海中争先恐后蹦出的记忆和人们。那一个个夜晚里，大家围着篝火坐在一起，各自说着自己曾经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大多都与我同龄，也都是活生生的人类。尽管，在很多方面上，他们也许不尽如人意：做过很多出格的事情，谈吐粗鲁，脏话连篇，品味极差，不讲礼仪，没有电脑游戏玩就要愤怒地撞墙，也被我和洛月寒擅自挂上了许多符合现实情况的标签......但，谁都清楚，那绝非这些人和我一起，遭受如此苦难的理由。

人与人不同，每个人的故事也因此不同，又谈何‘千篇一律’，‘全是这类货色’呢？

洛月寒喝着茶，仍在等待我的回复。

“但，我必须去做。”

像是沉默了几个世纪之后，我终于开口。静静地望着洛月寒，犹如死去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而且，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啊。即便出身类似，故事也一定不同的。”

听到这保证般的话语，她的表情似乎明媚了几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缓缓合掌，对我微笑：“好。如果你有这个觉悟的话，这本书，我可以协作你进行完稿，乃至于最后的出版。”

回答干脆利落，简洁明快。微笑也极度甜美，像是早就想好了我会如此一样：总感觉，这个过程太过简单了。

她的话也似乎没完。作为回应，我只是略微一点头，说了句：“谢谢。”

“不用。”洛月寒的笑颜更加舒展。随后，正如我所想的那样，她话音一转，又说：“不过，作为你的编辑——事到如今，我已经可以这么自称了吧？”

“当然可以。”

话题深入到这个地步，她的表情也再次认真起来，简直就像戏剧里的变脸一样快捷而自然。然后，说到了她最为关心的那一点。

“作为你的编辑，我需要事先说清：按照你的思路写出作品，以及做一些细节处的修正，是你的工作。但是，为了这本书的出版和销量着想，对于总体框架的把控，和一些结构上的变化，我不得不进行插手：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与你商量好的前提下的。如果你硬要坚持，自然会以你的意见为主。可以吗？”

一口气说完之后，江映月放下了一直翘着的腿，双手交握，略微向前坐了些，探身注视着我。眼神里带着七分质询，与三分渴望。

我也回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开口。

果然如此。

从始至终，在交谈里，洛月寒对我表现的诚意，可以说都足够感人。尽管我无比清楚，这也与这本书的主题有关系——毕竟，所涉及的内容，也算是个社会热点话题——能够给予一个从没写过小说的人这么大的信任，保证和指导，还是让我受宠若惊。

但，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书虫。对于小说总体框架和结构的重要性，自然了然于心： 她要插手这方面的事情，也就意味着，许多我认为重要，她却觉得会让读者感觉厌烦，从而影响销量的章节或者故事，可能都面临着被最终改掉的结局。刚才一直在提到的‘相似性’，也许就是在试探我的态度，为现在的这一要求埋下伏笔。

这还不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她这句话里真正的暗招，还在其他方面：要知道，其实我一定坚持要讲述出来的故事，也只有那少数几个。有些人的过去，妥协了也就妥协了，并不会触碰到我的底线——我最担心的是，作为一个编辑，洛月寒会不会为了整书的结构和层次感着想，让我杜撰出几个并不存在的人物......亦或者说，编造那些我根本不熟悉的人的故事？

果然，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

“首先，”

当洛月寒的那杯茶也快要被她喝完的时候，上午的下课铃随之打响。她愣了愣，倒茶的同时，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从这眼神里，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只能斟酌着开了口：“我需要确认一下，你想要插手的具体范围。”

“我说过了。小说的总体框架，以及结构上的变化。”她捧着杯子笑笑。“具体而言，自然也包括包含在内的一些章节修改。”

她居然会将这些东西说的如此敞亮，倒是一件让我没有想到的事情。本以为会像什么隐形条款一样，当我涉及到的时候才会提出——对作品具有掌控欲这一点是事实，不过看起来，洛月寒也并不像那种会随便违反原则的人啊。

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一点，我横下心来，索性直接看着她的眼睛，非常直白地问了出来：“既然是纪实文学，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为了销量而要求我进行杜撰的事吧？”

洛月寒的眼神呆滞了一下——因为一直在观察她神色变化的缘故，我可以无比肯定，那就是因诧异而造成的呆滞——而后，她的表情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嘴角微微抽动，有些费解地笑着问我：“难道，你刚才，一直在怀疑这方面的问题，才没有作答复的？”

这个反问，让我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不过，还是坚持着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见谅。因为并不了解你，也并没有与你合作过的缘故，在该质疑的地方，我觉得还是问清一些比较好。”

她连忙摆了摆手，解释：“我并没有在责怪你的意思......也完全可以理解你的这种心情。”而后，正坐起来，露出了让人安心的微笑：“请放心，我不会做出那种违反文学本质的事情。尤其，还是这种涉及到你往事的纪实文学。就算在出版社里，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派——比起做出畅销，能带来更多利益的东西，我更希望经由我手的作品都能成为有口皆碑的经典。这也就是为什么，江映月每次见我都像见鬼一样.......”

说到最后，洛月寒的表情也有些无奈了起来，对我眨了眨眼。“这方面，我反而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哦。我这个人，可是非常喜欢给小说挑刺的。”

来自于她的保证，终于击溃了我内心中最后一丝顾虑。释然地长舒一口气之后，我主动伸出手去，同样微笑：“凑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