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火焰

剩下的那个词——那个特意用红色加大字体，在传单上最醒目的地方写出的词，她却并没有说出口来。

是出于对苏芳的信任吗？还是，不想亵渎那朵她心中最美的花？

她给不出答案。

交通灯在机车即将穿行过去的瞬间变色。艾然啧了啧嘴，在斑马线前两米处停下，伸了个懒腰，没有回答。

江映月戳了戳她的腰间，引得后者突然一阵扭动。她不满地转过头来，眼神称得上凶恶：“开车的时候你这么来一下试试，保证你比我飞得更远。”

“回，答，我，的，问，题。”江映月毫不畏惧地盯着她，一字一句。

眼神相对，艾然下意识地缩了缩，赶紧转过头去，重新看着交通灯，嘟囔：“到地方再说。这么重要的事情，随便给你解释了反而误会更深。那个传单我还有一份呢，而且有当事人在，比你知道的清楚。”

“还有多远？”

“天阳区督查分局。”

江映月乖乖闭上了嘴。五年之前，她在那里办过个人信息卡，似乎就在前面不远处，有没有一公里的距离都不好说。

红灯转绿，艾然重新扭动把手，机车直行穿过十字路口，而后右拐进入辅道。辅道的右侧，正是天阳区督查分局的所在位置。

她慢慢减速，在路边的规定停车位停下车辆，拔出钥匙，叹了口气。“一点耐心也没有。下车。”

江映月嘟了嘟嘴，小心翼翼地踩着落脚处，下到地面。她看了看脚下的油漆区，提醒：“这是机动车位哦。摩托能停吗？”

艾然利落地翻身跳下机车，拍了拍手，看她一眼，径直朝分局大门走去。“我好歹是个前督察，罚款也不至于罚到我头上吧？”

她没再多嘴，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那张传单上，默默跟在艾然的身后，走进督察分局。

大厅灯光明亮。已经接近下班时分，但办事窗口却仍然排着长龙。她好奇地望去，似乎有不少是来经办一些个人保障业务的，真正涉及到刑事案件的那几个窗口也被临时征用，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艾然带她快步走过大厅，从楼梯走上二楼。前台的左右，分列了两个不同的走廊，都有严格的门禁设施把守。她拿出一张身份卡，在左侧走廊的刷卡处轻轻一过，很有绅士风度地推开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会长先请。”

“......贫嘴。”

江映月嘟囔一句，带着些许好奇，走进了这个她从未进过的特别区域：走廊的左右两边都是彼此林立的房间，从序号1开始，门牌上写着的都是‘审讯室1’之类的名称，其作用，自然不言而喻。

一种奇特的氛围笼罩着整个走廊乃至于二楼，明明是盛夏，却不时有阴风扫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臂，跟在艾然的后面，一路低头前行，在右侧正数第五个，标着‘审讯室5’的房间门口停下。

江映月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慌忙拍了拍艾然的肩膀，问：“里面的人，是那个发传单被抓住的吗？”

艾然停下了掏出钥匙的举动，朝她温柔地笑笑：“不是。那个人涉及公开的人格侮辱和诽谤，已经被刑事拘留了。起码五天起。”

“那......”她左右看了看，表情有些不太对劲。

“不是想知道，那个传单的前因后果吗？”艾然调侃。“在这种地方害怕了，可不像是你啊。”

江映月脸色一红，在对方小腿上轻踹了脚。“闭嘴，逃课鬼。”

后者也不恼怒，笑着继续掏出钥匙，顺时针扭动三次之后，缓缓推开铁质的大门——

大约二十平米的宽阔房间，被一块开了门的钢化玻璃分作两个格局。外面的隔间随意摆放着几张椅子，一个扩音器似的东西被安放在玻璃面上，想必是审讯时得以让外面的督察也能听见的道具。玻璃隔间里，则摆放着一套完全铁质的桌椅，桌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手铐脚镣，而是随意散置着烟灰缸，拆开的白巧克力，茶壶，数个茶杯，还有那张扎眼的传单。

室内的温度很低，极其安静，但通风却很好，并不给人难以呼吸的感觉。

江映月走进去的时候，留着利落短发的女生正侧对着门口，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举着茶壶自斟自饮。听见有人进来，她轻轻转过头，朝两人露出微笑。声音极其纯美，像是初秋的风：“回来啦？”

“啊......初次见面。”

江映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拘谨地朝她微微鞠躬，直视她的脸，道：“我是江映月。”

艾然关上门，舒了口气，在她的旁边抱胸站着，看向女生的表情微妙。

女生放下茶杯，微笑着冲江映月点点头，轻声说：“我叫尤黎。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而后再次开口，微笑着说：“嗯，是苏芳的，前女友。”

江映月愣在原地，注视着她，像是一座被风雪吹打万年的冰雕。

艾然默默走进玻璃隔间，拉过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尽管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与尤黎熟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似乎在确定苏芳的具体审美：身材高挑却并不瘦弱，双眼略微细长，眼神尽管带着疲惫，却仍温柔似水，让人难以轻易挪开视线。鼻梁挺拔，嘴唇略微带着朝上的弧度，短发自然散落，及肩，眼眉处附近的地方，戴着一个五瓣花似的发饰。上身穿着红黑相间的格子短衬衫，下身则是一条卡其色的休闲七分裤，配以一双普普通通的白色篮球鞋。整身看去，干净而毫不做作，给人以足够的清爽感，确实有其品味在内。

如以‘利落’，‘中性’，‘帅气’来形容尤黎的话，自然非常合适。但若是用‘漂亮’，‘温柔’，‘清新脱俗’来形容，也似乎没什么问题：就是这样一个带着点中性化气息的，十分特别的女生。

坦白讲，倘若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并非北辰督察总局的办公厅，而是什么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艾然并不敢保证自己不会上前搭讪两句，顺便顺理成章地要个电话号码——她和苏芳一样，实在太过特别，就算放在几十上百人的人群中，也绝对能够被一眼认出——从这点上来看，的的确确是天作之合。性格上的互补，也足够合适.......

只是，性别的相同，却可以让她们的恋情之花，在暴露的瞬间就熊熊燃烧，化为灰烬。

艾然看着桌上那张传单，不知不觉中，回忆起了那天的咖啡馆里，苏芳尽力朝她伸出手来的场景。

她默默探身将传单拿了过来，在尤黎温柔的注视下，将传单揉成一团，扔进了角落处的垃圾桶里。

“前，前什么？”

江映月突然解冻了。看向尤黎的眼神却像是看见了鬼。

尤黎重新看向她，微笑着大方道：“前女友。”

“.......”

她轻轻抱住了自己的头，踉跄地随意坐在了外面隔间的凳子上。艾然轻啧一声，起身走过去的时候，却被她挥手制止：“你让我稍微缓一缓。”

“谁在意你啊......”

艾然轻轻嘟囔，看向里面的尤黎。尤黎有些费解似地望着江映月，嘴角的微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有些苦涩了起来。

她长叹一口气，烦躁地挠了挠头，一屁股坐在江映月旁边的椅子上，拍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快：“行了行了行了。有必要吗有必要吗，自由恋爱怎么了？你不是之前还说不怕麻烦吗？传单上最后那个词我帮你说，同性恋，行了吧？苏芳人那么好，你有必要反应这么夸张么？”

江映月倒是很快地抬起头来，眼神带着点怨念。“不，你误解我了。”

艾然苦笑着歪歪头。“我误解你什么了？”

“我大概能看出她的性取向......嗯......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有前女友啊。”

江映月默默地转过头，望着尤黎，与后者眼神相对，眼神和语气中尽是不甘：“我没有任何的偏见，只是单纯地感觉.......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得知自家花园里的花被人摘了一样。就算你俩很配，我还是要这么说。”

艾然看向江映月的眼神，随着她这段有些出人意料的发言，慢慢变得复杂了起来。

忽如其来的转折，让尤黎也似乎有些难以招架，只能勉强维持着微笑，低下头去，很含糊地说了一句：“谢谢夸奖。”

江映月却并没有含糊，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径直起身走进隔间，坐在了她的对面，很认真的说：“还有你，也误解我了吧？”

“......嗯。”尤黎老实点头。刚才的一瞬间，她的确产生了对方是个持传统观念者的错觉，觉得一切同性恋都要被架上火邢架统统烧死，像是中世纪的异教徒。

江映月眨了眨眼，笑笑，抬头看向雪白的天花板。将自己从那时起的所有真心实意，彻彻底底地说出了口：“老实说，我对这些东西，从来没有任何偏见。我很喜欢苏芳，从初次见面就无比的喜欢，也自然看出了她的这些方方面面。不管怎样，我还是愿意继续这样在一旁默默守护着她。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强大的魄力，逼得尤黎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近距离面对着江映月那初次见面，却充满了真挚和诚意的眼神，她的表情也随着慢慢正经了起来，用力点头：“我明白。”

江映月微笑着拿过另一个空杯，给自己斟上了茶。轻抿一口之后，总结似地拍了拍掌：“那，请你将这件事的始末，完完整整地解释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