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因为有妹妹陪着，在外公家的这些日子还不算太无聊。乡下也有不少和我们同龄的小孩子，可妹妹怕生的性格始终没啥变化。

也不去跟人家交朋友，就死死地盯着我，几乎是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一点个人空间都不打算给我留。

每当我想跑出去找些别的小孩子玩耍，妹妹就在我面前耷拉着脑袋摆出一副超级不开心的样子。

「唉～也没办法，谁让我是她姐姐呢」

所以我只好每天跟妹妹找些两个人能玩的项目。比如往小水坑里扔石子，比谁扔的多，打水漂比谁打的更远。

或者捡些树枝在地上写字，看谁写的更好看。虽然每次都会输给写字相当工整又漂亮的妹妹，但从来不服输。

那天在外面偷偷练习的时候，妹妹抱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纸盒箱跑了过来。

「姐姐！姐姐！」

「你看你看」

纸箱里装着两只猫咪，一只是纯白色的，另一只则是黄白相间的花色。

大概是活动空间有限，它们在小小的纸箱里依偎着彼此的身体，就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困难，毛发也脏兮兮的。

纸箱侧面并没有写上『求好心人收养』等字眼。看样子是刚断奶不久便被人抛弃了，是没人要的野猫。妹妹抓起那只花色的猫咪，拖着它的尾部举到我面前。

「猫猫。好可爱！」

「葉，快放回去。野猫很脏的」

「哦…」

妹妹又小心翼翼地将猫咪放回原位，它们俩很快又重新倚靠在一起，像是从未分离过。

猫咪这种生物我并不反感，却也不怎么喜欢。尤其是它们的乳牙和爪子，看起来很锋利。我怕会伤到平时对什么东西都没啥戒心的妹妹。

「这个，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门口捡到的……」

妹妹指了指外公家隔壁的一家院子，褪了漆的青砖墙下野草丛生。

银白色的铁门封住了院内的景象，再加上阴郁的天空，显得这家院子死气沉沉的。

虽说本来也早已荒无人烟。

我看向妹妹，她仍在逗纸箱里的猫咪。可能是天生就有这种讨小动物喜欢的体质吧，在家里那会儿也经常捡些猫猫狗狗啥的。

当时父亲还提议过：「要不咱们家也养两只？」但很快就被母亲给一票否决了。

说什么「养两个女儿都已经够闹腾的了，再多个猫狗什么的太麻烦啦」这样的话。

但母亲其实只是对宠物掉毛有些反感而已，领着我和妹妹出门时遇到流浪猫、流浪狗之类的还是会忍不住去喂些什么给它们。

另外一提，那个“很闹腾”的女儿指的多半是我，和妹妹应该没什么关系。

「姐姐，把它们抱回去吧？」

「不行哦，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妹妹伸手戳了戳纸箱里的猫咪，然后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写满了怜悯。

「但它们看起来好可怜啊。」

「那也不行，野猫很脏的。说不好还会有传染病什么的」

「………………」

乡下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秋雨也是一下就连着好几天。

「回去吧？马上要下雨了。」

「可是……，它们怎么办？」

纸箱里的两只幼猫似乎听懂了我们的对话，它们蜷在阴影里，传出阵阵“咪呜……喵……”之类的叫声。

但声音尚未成形，便被纸箱外的秋风所吹散。仿佛枯叶擦过窗棂，分不清那是呼吸还是呜咽。

我倒是无所谓，但妹妹可抵不住这般可爱的生物。她眼里的怜悯被热泪浇灼，浇成了一份滚烫的怜惜。

而这怜惜，直击我心。

「姐姐……，不行…嘛？」

猫咪的事情突然就无所谓了，现在是换成我抵不住妹妹这般可爱生物的撒娇模样了。

可是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抱回去，被母亲给发现的话肯定是免不了要多挨顿骂。

我望着妹妹的眼睛，清澈透亮的泪珠在她眼窝深处慢慢凝聚、越积越多。这会儿要是再拒绝她的话，恐怕下一秒便会潸然泪下。

『唉～爱咋咋地吧』几经思索，却只得出这么个结果，虽说也别无选择就是了。

因为她要是真哭出来了，那我可真受不了。所以，我只好对她说。

「那…那就偷偷抱回去吧？」

「找个没人能发现的地方，养几天什么的……」

说完，我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纸箱内部。幼猫，是很脆弱的生物，至少比我跟妹妹脆弱多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养得活它们，也不清楚它们还能活多少时日。

物竞天择。我比妹妹更早知晓这样的道理。

「诶，真的？」

「嘛，总不能把它们扔在这淋雨吧？」

「嗯！」

妹妹抹了把鼻涕又擦了把泪，把自己的小脸都给弄花了。这模样，可比小猫可爱多了。

接着她抱起纸箱，跑来我跟前。纸箱里的猫咪仰头望着我的脸，像是在我眼中寻到了光。

可我觉得，它们要感谢的人，不应该是我。于是我缓缓抬起手，越过它们头顶，轻抚妹妹的发丝。

「只可以养几天哦」

「嗯嗯！谢谢姐姐～」

「最喜欢姐姐啦！」

「………………」

这句『最喜欢』和妹妹的笑脸一同挤进我眼底。现在明明是阴天啊，明明雨滴都落到肩膀上了啊……

可我却在她脸上，提前见到了虹光。

「啊呃……嗯……」

我没法用相同的语气、同样的话来回答她。即便我平日里比妹妹活泼得多，可真到了这种时刻，反而还不如她了。

主要是她的这份纯真与稚嫩，璀璨夺目，照的我身形恍惚。仿佛下一秒就将迈入尘光，与其一同消亡。

『妹妹的杀伤力，可真是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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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妹妹开心就好』我一直这么认为。所以我们俩将没人要的野猫藏在了老家的库房里，偷偷收养了一段时间。

库房以前是用来放收割机的，但外公年事已高，身上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去年便把收割机给卖掉了。

因此，留给我跟妹妹的空间十分宽敞。就是这股潮湿的干草和土腥味很烦人，一进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

而且很热、很闷。即便已至深秋，可夏日的感觉仍在这里弥漫。

妹妹将猫咪安置在以前用来堆放木耙和镰刀的地方，还从架子上挑了一副破破烂烂的干草盖子扣了上去。

「这样可以嘛？姐姐」

「……无所谓啦，别被发现就行」

「哦哦」

像是在旅途中发现了宝藏，那会儿的妹妹几乎天天跑去照顾它们。小小的纸箱里也被铺上了垫子，还有很多花花草草之类的东西。

下雨天还很细心地把草盖子给换成雨伞，尽管这间库房里并不会那么轻易渗水。

有些时候，甚至自己不吃东西也要给它们带份。

『这完全是把野猫给当成宠物来养了啊……』

但最主要的是——妹妹，不怎么粘着我了。

「好寂寞」

虽然能跟别的小伙伴们一起玩耍了倒也还好，可是没有妹妹陪着，总感觉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心里空荡荡的，少了一份切实的感受。但每天玩到傍晚回外公家时……

听到妹妹的声音后，我又会立刻安下心来。

这种反常的现象，与其说是妹妹依赖我，倒不如说，是我更依赖妹妹一些吧？

很奇怪。我居然开始嫉妒那两只，每天都在被妹妹细心照料着的野猫了。

『嗯……要是我也能变成猫就好了』估计、大概会是那种纯黑色的，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野猫吧？

不会撒娇、也不会发出可爱的叫声。但一定非常能捣乱，我对自己是什么样的，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见我呆愣愣地站在院子门口，妹妹便径直跑过来挽住了我的胳膊。

她掐着甜美的嗓音、好几遍、好几遍地喊我。

「姐姐～姐姐～」

「嗯…嗯」

「姐姐，刚刚去哪里了？」

跟外头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她的嗓音又“唰啦啦”地变得很严厉，抓在我胳膊上的手指头也紧绷绷的。

「啊，呃……，刚、刚才帮妈妈买酱油去了」

妹妹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上瞄下看的，像是在审讯犯人一样。

『在别人家里一直玩到现在才回来』这样的话，可没法往外讲啊。

「怎、怎么了嘛？」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想姐姐了」

她在我面前垂下头，纤细的发丝也落在肩膀头上，还悄咪咪的用余光偷偷瞄着我。

这意思我大概明白，她多半是想让我摸摸头。

『可恶，她好会啊！请让我变成猫咪吧，神明大人！』

那是年幼的我，第一次向着不知道哪里才会存在的神明许下了这种奇葩愿望。

我想……就算是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估计也只会从天上跑下来狠狠踹我一脚吧？

『唉。以后陪着她一起照顾猫咪吧？』想出门玩耍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便是陪着妹妹照顾猫咪。久而久之，这件事也成了每天最重要的日常活动之一了。

可我也是在那会儿才发现——妹妹白皙的手背上，多了不少道细小的抓痕。

果然………

「野猫什么的，真令人讨厌。」

不知发生了什么，最近在外公家里来来往往的大人们多了起来。

全是些生面孔，也叫不上名字、更不知道该咋称呼。只是走过路过时，有意没意的就会摸摸我们的头。

眼神大多都很柔和，却也夹杂着一丝哀伤。但只要不影响我和妹妹照顾猫咪就还好，证明父母仍未发现这件事。

所以，喂猫的工作还是一日不落地进行着。

直到某个有些阴沉的下午，我们被父母给叫进了外公的房间里——

外公去世了。

大概是心脏上的问题，算是老毛病了。不过今天下午突然恶劣了起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走的安安静静的，甚至就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没有痛苦的死去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周围的大人们纷纷这样说着，可我却觉得……

“只有在心爱的人身边死去，才能算是一种幸福”。

「外公他，应该并不幸福吧？」

菊黄色的花束已经足够掩埋外公整个人的了。那天，一向严厉、要强的母亲，在外公的灵柩前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妹妹也拉着我的手，哭出声音。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和『离别』这两个词汇。原来一个人的离去，除了会给亲近之人带来哀伤与泪水以外，什么都不会留下。

就像外公的房间，被我们整理的干干净净的。真的，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可我到现在依然没什么实感，我以为外公只是睡着了，说不好明天就会醒过来。

可是在灵柩前守了整整一晚上也不见外公睁开眼时，我才清楚地明白。

自己原来……失去了一个对于母亲、对于妹妹而言很重要的人。以及，一份很重要的回忆。

『但我为什么不是很想哭呢？』看着妹妹手背上的抓痕和哭红的眼角，我才终于肯落下几滴泪水。

『比起外公的离世，我更多是有点心疼妹妹』

后来，我们被围上了白色的布衣，葬礼的事情持续了整整三天两夜。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妹妹才想起猫咪的事情。

等再次来到库房里的时候，那两只野猫静默无声地缠绕在纸箱角落，早已没了呼吸。

我想，就算是有妹妹的细心照料，那两只病殃殃的野猫大概也不会活很久吧？

就像是天意难违，它们死去的日子，又恰好和外公下葬的时候是同一天。

「姐姐…它们，死掉了」

「嗯」

阴郁的天空，终究还是随着情绪，下起了暴雨。

接连的悲伤伴着雨滴跌宕而至，令妹妹小小的身躯止不住的发颤。

她蹲在纸盒箱前嚎啕大哭，嗓子都已经有些沙哑了。

「姐姐，为什么从来不哭呢？」

「难道姐姐不觉得难过嘛？」

我没做声，只是将妹妹拥入怀中。我抚着她的发丝，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想哭就哭吧，姐姐陪你」

暴雨冲刷着库房的铁皮顶，代替了哽咽，同时也代替了妹妹的应答。她往我怀里钻了又钻、缩了又缩、似乎是在渴求另一片温暖。

而被我掖在心底的后半句话，我始终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姐姐，是不会在妹妹面前哭泣的啊”。

『保护欲』如果要我去形容自己对妹妹的看法，能联想到的词语，大概就只有这个了吧？

我是她姐姐，理所当然的会去想保护她、关心她、看着她笑、陪着她哭。

这是身为『姐姐』必须做到的一些事情。

就算那是两只既健康又可爱的猫咪，我也不会觉得它们比妹妹更可爱。外公去世那天，如果妹妹没哭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哭。

可说到底，让妹妹放声大哭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两只很不讨人喜欢的野猫。

所以，它们的死让我发自内心地觉得……

「真好呢」

这样妹妹就不用整天只想着它们的事了，这样妹妹就会回到我的怀里了。这样，妹妹哭泣过后我就可以哄她开心了。

我只想听妹妹笑着喊我「姐姐～」时的声音，我只想看她在我怀里哭泣时的样子。

除此以外，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讨厌别人弄哭，“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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