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妹妹与日常生活》其二

「……咕」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喉咙落到胃底那般，身前传来了这样一段很奇怪的声音。为了确认那不是自己体内发出来的，我摸了下肚子。

还好没有继续「咕咕咕」下去。

稍微安心了一些，我抬起头。可不知为何，妹妹的脸却突然朝我挤压过来。没有任何提防，身后也没有靠垫，险些栽倒。

用双脚与鞋跟勉强支撑起整个身体，感觉自己很沉重。

背脊向身后弯曲出有点夸张的程度，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抓才好。只是这种程度的对视就会令我丢失平衡，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直到妹妹用鼻尖贴过来时才猛然惊醒。

呼吸宛如一层薄纱，敷上面颊。体温与重量毫不留情地卷走了我的思考，我抓紧书包的肩带，用力把自己向后倾倒的意识拉回身。再慌乱着对妹妹发出询问。

「怎、怎么了？」

行动比回答来的更明确，没等我说出第二句话，妹妹便握住了我的手腕。卡在身体正中央的意识又开始向前倾斜，像是装在容器里的液体。

“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身体左右横移，仿佛踩在了颠簸的帆船之上。就这样栽栽晃晃的被妹妹拽着往前走。

当然，她也没说要去哪。

我想问了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妹妹的大部分行径就跟猫咪一样谨密，在达成目的之前，从不袒露自己的想法。

紧闭唇齿，继续走着。

从收银台侧面一直走到超市的中心点，途经妹妹之前挑选巧克力的地方。那里刚才还有点冷清，现在却早已人满为患。

但很显然，那并不是妹妹现在要带我去的地方。

回过神，继续迈动双腿。

目光落在妹妹的手背上，已经没有晕船的感觉了。被她手指紧紧攥住的脉搏，正不安分地躁动着，像是在黑夜中摸到了自己的心跳。

走到超市内侧的立式冷藏柜前，妹妹顿下脚步。她慢慢松开我的手腕，可扑通扑通的声音依然不见停歇。我吸了口气，再次抬起头。冷藏柜的透明玻璃门上倒映着妹妹的身影，柜里还有两排摆放整齐的带鱼。

冷气铺在鱼鳞上，早已结成了霜。看来销量不太好，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些偏僻，所以来往的客人比较少。

「所以，为什么要把姐姐拉到这里来呢？」

「…………」

第二次的询问，换来了沉默。妹妹将后背倚在门把手上，微微低下头，却又时不时的偷偷抬起眼瞄着我的脸。

果然跟猫咪一样啊。

「是什么很难为情的事情嘛？」

「嗯……有点。」

戳中了问题的关键，对话也就很好搭建了。

「想买刚才的巧克力？」

这么问出口之后才发觉到，要是想买的话她可能刚才就拽着我往人群里钻了。

在早已知晓的问题里给出错误的回答，妹妹果然摇了摇头。

「唔……想吃鱼了？」

既然不是巧克力的事情，那我也只好在能见得到、摸得着的东西里寻求答案了。

我看向冷藏柜里的带鱼。

喵咪喜欢吃鱼，这点准没错吧？

「……也不是。」

「诶，那是怎样？」

回答依旧没能换来答复。我微微歪着脑袋，向她摊开双手。而眼前的妹妹又用背脊往门把手上靠了靠。紧接着，她左顾右盼地环视了一下身体两侧。

确认四下无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钱……好像不太够。」

「哦~ 原来如此。」

妹妹抬起胳膊，用掌心托着干瘪瘪的钱包，就连拉链都松垮垮地张着嘴。同时，从耳上两侧耷拉下来的发丝也遮住了妹妹的半张脸。

看来这只小松鼠的粮仓不太富裕呢。

嘛，这倒是也能理解。

『零用钱的薄厚，取决于个人的乖巧程度哦。』

虽然母亲没把这句话给写成横幅挂在家里的墙面上，但实际上也已经执行好一段时间了。算是在无形之中给我们姐妹俩定下的某条规矩。

所以，自从上了国中以来，也就是妹妹开始效仿我小时候的各种行径以后，她的零用钱就越来越少了。

如今更是少的可怜。

望着眼前这团棕红色的小绒球。

明明个子比我高那么一丢丢，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我的身影在压着她。

「抱歉……姐姐。」

「明明说过要帮姐姐消费的。」

有必要为这种事情而道歉吗？作为回应，我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触感像是在轻抚阳光下的麦橞，既温暖又舒适。

「没事的哟。」

「有姐姐在呢。」

说完，妹妹便扯住了我的衣角。她将脚尖并在一起，往我身前靠了靠。安安静静地接受我的抚摸，给人一种光是看着她就会很安心的感觉。

「姐姐真好。」

「现在才发现？」

「早就发现了。」

「只是现在才想对姐姐这样说而已。」

什么跟什么嘛，不过我也确实是个好姐姐就是了。算是？该怎样去定义这种好与坏呢？唔………我只是望着妹妹，目光就会不自觉的变得柔和。

所以——之所以能当上好姐姐，也是因为自己有个好妹妹。

「多亏了小葉呢，谢谢。」

「……不客气。」

「所以，姐姐会给我钱嘛？」

这次不再是偷偷看了，而是光明正大地盯着我的眼睛。但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有点弱弱的，像渐渐远去的虹光。

「当然咯。」

我轻盈地笑着，回答妹妹。之后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纯白色小钱包。虽然跟妹妹的比起来稍微有点普通，但好在肚子里鼓鼓当当的。

想着该给她什么面额的钞票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很奇怪的念头。像是有一道抓不住的光线在眼前疾驰而过，没法用言语去形容。

像是……感觉之类的。

看着妹妹扯在我衣角处的手指，还有她的表情。

嗯………嗯嗯………不由得很想………想去欺负欺负她。啊，并不是那种带有暴力意味的欺负哦。就是………嗯………如果要我说的更具体一些的话………那也就是………

想调戏她一下下。

毕竟妹妹总用猫咪一样的任性捉弄我，偶尔……也想看看她慌乱时的样子呢。

于是我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妹妹的额头。

「吼吼，钱不够呀。」

「该怎么办才好呢～」

嘴角变得很圆滑，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做出那样的表情。

「姐…姐？」

妹妹疑惑不解地瞅着我，貌似在分析我脸上的表情。本来是想给她充足的时间去理解我的想法，可滚成圆球的嘴角已经完全压制不住了。

于是，下一句话逃也似的从嘴里蹦了出来。

「“姐姐大人，请给我钱”。」

「小葉要是肯这样说的话，姐姐就给你钱。」

「什……！」

妹妹的声音和表情一起呆滞住了，像是透明色的，飘到半空中之后便破碎掉的泡沫。

瞬间没了形状。

「那个……呃……这个………」

「唔……、唔姆姆。」

同泡沫一起碎掉的还有妹妹组织语言的能力。

「怎么样？不快点做决定的话………」

「姐姐可要把钱收回去咯？」

顺着漂浮的气流把身体跟言语推向彼端，再乘风直上。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酷似威胁一般的话。

总感觉自己很狡猾。

执意要调戏妹妹什么的，我这姐姐当的，也有点太不合格了吧？

但没办法，我就是想听妹妹那样叫我。

「啊，姐姐。别、别啊，我………」

「嗯？什么什么？」

「我、我会说的……姐姐要是想听的话。」

慌乱之中，妹妹说出了最关键的话。

「嗯，想听。」

几乎没有产生任何一丝犹豫，我斩金截铁、明确又直白地把内心的真实想法抛出。

妹妹左摇右摆地微微晃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沉吟许久。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将视线从我的脸上挪开，扔到身体左侧。然后紧紧捏住自己的制服裙摆，咬紧牙关，上唇与下齿像是在互搏。

不情不愿、抖抖嗦嗦、吞吞吐吐地对我说着。

「姐、姐姐大人。」

「嗯嗯~ 然后呢？」

「请……请、请给我钱。」

该怎么去形容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呢？耳尖像是在被微风吹拂的绿叶，簌簌地抖个不停。愉悦、欢欣、悠然、雀跃。大概是这些情绪通通胡乱着撞在一起时的感受吧。

「再说一遍？」

「才不要！姐姐真坏。」

妹妹缩紧嘴唇，像是咬住了自己的腮帮。她气鼓鼓地扭过整张脸颊，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明明刚才还在夸我是个好姐姐的来着，看样子是恶作剧有点做过头了。

这可不好，我努力维持了那么久的美好形象，貌似就在这不经意间脱落了些许外皮。

得想办法补救才行呢。

于是我拉回妹妹的手，轻轻握住了她洁白的手背。妹妹的肩膀跳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反抗。所以我稍微使了点气力，将妹妹紧紧蜷缩于一处的手指，慢慢地、一根接一根的拨开，然后把自己的钱包，塞进了她的掌心里。

又顺便摸了摸她的头。

「现在呢？姐姐还坏嘛？」

「……不、不坏了。」

「那，姐姐想再听听小葉的声音，可以嘛？」

「……嗯。」

扭捏着吐出这声黏糊糊的回应，我得到了妹妹的允许。

冷藏柜里发出宁静的嗡嗡声。

这里，确实很少会有人来呢。我向妹妹倾斜身体，撩开她耳边垂落的发丝，再伸出食指，托起她的下巴。妹妹精巧的五官毫无保留地挤双眼。

表情、样貌、目光、还有喘息时的声音。都像是举着长矛的侵略者，笔直刺进了我的脑海里，顿留在正中央的位置。

这里不会有人来，不会被谁给看到。

我这样想着，看着妹妹。眼眸如同镜面下的切片，反照出的并非光亮，而是住在其中的我、还有妹妹。心脏在体内不安分地震荡着，仿佛是在拥挤的皮肉里跳起了舞。

呼吸卡在喉咙当中，吐不出去。

在这一瞬间，我动了很多不该有的念头。可最终却还是说出了极其平淡的话语。

「小葉，再说一遍。」

「姐姐大人。（欧内sama。）」

妹妹的声音很淡然，可眼眸却像是烛光下颤动的火苗。而我的样貌深陷在她的瞳孔内侧，被烤的体无完肤。

却觉得，这是种享受。

直到青蓝色的火焰燎上了指尖，我才意识到自己该放开手。所以我将这股难以言表的冲动驱走，背脊散发凉意。吐出没能咽进胃里的那段呼吸，勉强找到了平衡。

我再次抛出平稳的话。

「嗯，真可爱。」

心底那座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被我打上崭新的框架，将不该有的念头封锁其中。

只有这样做，话题和言语才不会变形。

「真过分……」

「姐姐是大坏蛋。」

从我的掌心挣脱后，妹妹哼唧着甩出这两句话，然后整个人都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我。看来，她并没有察觉到潜藏在我眼底的那股暗流。

我该为此而感到庆幸吗？

也许吧。

我用力扭动下颌，迫使自己挤出如同平面般的表情。再以自然的目光望着妹妹的背影。

虽然被气的在原地跺起了脚，但是双耳的尖端已经红到渗出了透明的血色。想起以前自己总是被妹妹时调戏的样子，现在就像是有了一种借助外力扳回了一城的优越感。

笨蛋……不。

坏蛋姐姐，优胜。

虽说有点胜之不武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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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

妹妹用我的钱付完账出了门，时间正正好好、分毫不差地卡在午后与傍晚的交接点处。

影子早已不见踪影，路灯也尚未亮起。

仰望着被黑夜吞掉半个身体的昏暗天际，心绪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超市里的光亮覆盖了双眼的感知，导致出门之后很难适应这种四周忽然暗下来时的感觉。

我想是这样的。

手中拎着两大袋买好的食材，拽的整个人都在下沉。但依然能看清妹妹的脸，还有她那依旧在散发热度的耳朵轮廓。

「一不小心又买了好多东西呢。」

「嗯……」

空荡到像是用鼻子挤出哼声，表情也不怎么柔和。看来妹妹仍然在意着刚刚超市里的那件事情。

『下次还是别调戏她了吧？』

脑海里蹦出了这样的想法，毕竟回家以后很难哄嘛。一边不停思索着该说些什么才能哄好妹妹，一边不停走着，像是掉进了考卷里的难题之中。

想着、走着。

左臂却突然变得轻松了一些，被购物袋紧紧勒住的手指关节也没那么痛了。侧眼望去，发现是妹妹悄悄靠了过来。她用右手夺过装着圆生菜与紫莴苣的购物袋，换到了自己左手上，之后又用刚空下来的右手拉住了我的左手。

「嗯？姐姐自己拎就好了。」

「不，我只是想跟姐姐拉手而已。」

「喔…这样啊。」

右手拎着的购物袋撞在小腿上，发出吵闹的窸窣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的侧脸，没料到妹妹也将视线追了过来。好在周遭很暗，她应该察觉不出我脸颊上的躁动。

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吐出去，却像是松了口气。

转过头，匆忙着逃开视线，可肩头却像是被什么很重的物体给拽了一下，开始往左下方坠去。嘛，只要待在妹妹身边，这种摇摇晃晃的感觉就从未消失过呢。

倾斜着身子，然后耳廓便触上了某种很湿热的、跟海绵块差不多的东西。

嗯，毫无疑问，那是妹妹的嘴唇。

刚凝固成团的思绪被彻底打乱，所有的言语都随着浪潮般的呼吸声一同沉到了胃底。

「呐，姐姐大人~」

「刚刚，那是在包养我嘛？」

妹妹滚烫的声音流进耳窝，宛如一束炸开的烟花，在我的脑袋里面到处乱窜。

血块横飞的感觉，莫过于此了吧？

「诶……包、包养什么的。」

「小葉，不许说那种话。」

这个词汇的深层含义可不太好，主要是从妹妹口中说出来时的感觉不太好。

「可是，姐姐的钱包还在我这里哦。」

「那也不能算是包养啦。」

「哦。姐姐不想包养我嘛？」

「诶！那个……这个……」

一连串的敏感词汇打的我有些猝不及防。可说到底，我的钱不管怎样都是要留给妹妹花的。这在某种意义上，好像跟她话里的含义也没什么区别。

确实算包养啊，这种。

「那……小葉愿意被姐姐包养嘛？」

「嗯嗯。」

「不要钱的那种？」

「嗯嗯。」

既然不是钱的问题，那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能隐隐约约摸到答案的边边角角，但是却无法用指尖去触及。

「呐，姐姐~」

妹妹的嘴唇又往耳窝深处挪了一毫米，呼吸声，已经不能用烫来形容了。

「钱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哦。」

「我想要的那种包养……」

「只要有姐姐，就足够了。」

「所以，愿意一直包养我嘛？」

「姐姐大人～（欧内sama～）」

拒绝的选项在哪？存在吗？我找不到没有的东西，但是能触摸到早已拥有的存在。

没法反抗。

像是本能，我攥紧妹妹的手。

「嗯。」

「姐姐愿意一直包养小葉。」

长街尽头处的路灯逐渐亮起，一道道荧光自远方朝着我和妹妹的脚边铺了过来。暗金色点缀着傍晚的夜幕，身子似乎都变暖了不少。不确定那到底是暮色残下的余温，还是手心里的暖意在包裹着我。

我再次看向妹妹。

「小葉呢？愿意一直陪着姐姐嘛？」

「哪都不许去的那种？」

「嗯，哪都不许去。」

还是一如既往，妹妹以肢体动作回答了我。她用肩头轻轻贴到了我的臂膀上，然后挽住我的手臂。抬起头，在不足两根手指长的距离下与我对视。

她轻盈笑着、轻声说着。

「好啊，我十分愿意。」

挤进我眼中的光，皎洁明亮。分明是傍晚，身体却在被太阳簇拥着。也许我早已在她的照耀下没了身形，也许这样的事情并不光鲜亮丽。

可我，依然义无反顾、甘心沉溺。

「小葉可不许食言哦。」

「嗯，姐姐也是。」

灯光下的影子互相依偎，密不可分。地面上的脚步也未有片刻停歇地紧紧交织于一处。我们贴着彼此的身体，越过漂浮于光线中的细小尘埃。一步接着下一步、慢慢走着。

『今天，稍微绕点远路吧。』

我贪心地想要多占据妹妹一些时间。

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但身子贴的太紧，导致很难迈动步伐，所以我们又换回了最开始的牵手方式。

「姐姐打算做什么样的巧克力呢？」

「榛果的嘛？」

妹妹对我抛出看起来很期待的表情。

「没买那种东西啦，是炼乳巧克力哦。」

「喔，好普通呢。」

期待落空，妹妹的嘴唇也变成了相同的「喔」的形状。

有点好笑。

「是啊，普普通通。」

我是觉得，平淡本身就是一种美好，所以给出了这般普普通通的答复。

「不期待嘛？」

「期待……不。」

「喜欢。」

「只要是姐姐做的，我都喜欢～」

听起来像是刻意的，妹妹用近乎喘息般的声音将这句『我都喜欢』推了过来。不过，她笑容之中满溢而出的稚嫩与美好，剥离了所有狡黠的成分。

一时语塞，却又感到受宠若惊。可我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只是以微笑作答。

因为我心底的窃窃私语，貌似只有风才能知晓。

既然如此的话……

『嗯，姐姐也是，最喜欢你了。』

不可明说，但我不希望这句话。

会被风声埋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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