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楓，你好烦诶」

我从未想象过，这句话会在妹妹的口中出现。也完全不敢想象，这句话会被她用在曾经说过无数次——最喜欢的——自己的姐姐身上。

「你难道就没发现自己很烦人嘛？」

「诶？姐姐只是……有点………」

……担心。后半段的话，被妹妹锐利的目光截断。

她脸上挂着像是在看陌生人，或者说是……在看仇敌一般的表情，平淡地对我说。

「闭嘴」

「我不想听你说话」

「…………」

国中三年级。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跟妹妹吵架了，可这却是我第一次……对妹妹动手。

『叛逆期』每个国中生都会度过的一个阶段。可能是我打小就比较活泼吧，所以叛逆期比妹妹来的要早，也比她结束的更快一些。

但是妹妹的叛逆，才刚见萌芽。那个时期，她变得很热爱篮球这项运动。当时还嫌长头发太碍事，嚷嚷着好几次要剪短之类的话。

不过最终还是被父亲给拦了下来，所以她只好扎起与我截然相反的高马尾，每天跟社团里的学生们互相争斗。

那在我眼中依旧小小的身躯，时不时就会被撞到、也经常在跳起来之后又摔倒。

光是望着这幅景象，都让我觉得心脏如同被一道钩子给死死揪住了一般，难以跳动。

为了不让她受伤，我只好每天、每时、每刻、都紧紧跟在她身后，就像小时候她总跟在我身后那样。

可这也导致我们之间，出现了不小的隔阂。

「姐姐只是担心，葉会受伤什么的……」

「哈？」

「打个篮球而已，怎么可能会受伤呢？」

「你也太过于关心我了吧？“姐姐”」

她说出的这一声“姐姐”跟平时截然不同。尽管她平时根本就不愿叫我姐姐……

「我……」

「所以说啊。以后别再跟着我了，好吗？」

「因为楓的原因，每天都有人跑过来说三道四。净问些无聊的事情，解释起来真的很麻烦诶」

「还有，会被同班同学说，自己是“姐姐的心肝宝贝”什么的，太丢脸了」

「………………」

冰冷的话语就像是扎进肌肤里的倒刺，用力去拔只会带来第二次的伤害与疼痛。

我有想过放手不管，毕竟现在的妹妹，就连父母都觉得相当头疼。

可她膝盖上的细微擦伤令我十分在意，也十分心疼。我无暇顾及她的言语，掏出那早已摔得有些凹陷的……

『妹妹专用』小铁盒。默默的蹲下身子，为她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干什么？」

手指刚接触到妹妹肌肤的一瞬间，她便抽走了右腿。动作看似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却将我悬在半空中的双手，抛向远方。

「这种程度的伤用不着消毒吧？第二天就会好起来的」

「不行！」

「葉明天还是会受伤的，姐姐……放心不下」

不顾妹妹的反抗，我又自顾自的抱了回去。

「姐姐，你变了」

我的手被妹妹再次甩开。她站起身，推了我的肩膀，明明没有很用力，可我的身体却在摇晃。

她俯下腰，从我身边夺走小铁盒，端在手里。

「妹妹专用？我才用不着这种东西呢」

铝铁制的盒子被妹妹用双手抓起。我蹲在地板上，目光跟着她的手背上移、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到妹妹将小铁盒举过自己的头顶，然后……

“砰——”

接着，便是铁盒里的医用品“噼里哗啦”地摔在地板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那声响，无比刺耳。

酒精和消毒液泼洒一地，医用棉棒和卡通创可贴被铁锈般的颜色所浸泡、晕染。

铁盒连同我的心一起，被妹妹摔的稀烂、砸得粉碎。再也没法修复的、彻彻底底的、碎掉了。

用来哄妹妹开心的糖果，也纷纷滚落到地板四处。

我抻着半个身子，从床下漆黑的角落里捡回一颗她曾经最喜欢的口味。

将糖果攥进手心里，我站起身。来到妹妹跟前，试图将这颗破碎的心修补。

「葉。你看，姐姐记得这个是你以前最爱吃的」

「来，姐姐喂你。啊～」

手臂“啪嗒”一声，被妹妹给狠狠甩开。这一甩，连同肉皮下的骨头，更深处的骨髓。

都在随着我的心，不停颤抖。

手中的糖果也脱落在地，不停向前滚动。我垂下头，望着它逐渐滚远，刚想伸出手去抓……

“咔吧——”

妹妹将滚到她脚边的糖果，踩了个粉身碎骨。就好比我现在低缩着的身躯，也在被妹妹一同践踏、摧残。

「你是小孩子嘛？还跟我玩这一套」

「……………………」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给贯穿了，讲不出任何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会带来痛楚。

「噢～我懂了。楓，你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诶？」

「毕竟每天都有同学跑来找我玩什么的，楓的话……恐怕连跟同班同学讲话的勇气都没有吧？」

「不是！不是的…我只是……」

我试图辩解，毫无重量的辩解，可妹妹现在根本就不听我说的话。她一句也、不想听。

「少跟我装糊涂了！每天跟着我也是因为这些事吧？是怕我会早恋吗？还是说，我比楓交到的朋友更多，会让楓感觉自己很自卑吗？」

妹妹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每一句、每一字都带着讽刺和羞辱的意味。

由言语织出的利刃，慢慢成型。它被妹妹紧握于手，而刀尖，正指向我的胸膛。

「葉。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你听姐姐说，姐姐是怕你学坏，所以才……」

「不，“姐姐”。你只是在嫉妒我而已」

最后的言语，还是朝着我的心脏，分毫不差地捅了进去。

「…………………………………………………………………………………………」

长久的沉默。我本以为只要默不作声，听妹妹抱怨完这些就好了。

可是……她完全不打算放过我。她转动手中的刀，继续用言语窝搅着我脆弱的心房。

「被我说中啦？呵，楓。你只是国中生活过得不如意罢了」

「毕竟连一个朋友都没交到，真好笑」

妹妹勾着嘴角、轻蔑地笑了起来，嘲笑着自己曾经最喜欢的那个“姐姐”。

「葉。这样讲有些过分了吧？」

颤抖的双唇，陡陡峭峭地挤出这句没有温度的话。

「哦。怎么？生气啦？要我抱抱你嘛？就像小时候你总自顾自的跑过来抱我那样」

「还有，睡觉的时候也是。蹑手蹑脚的跑来我床边，自以为是的说那些没有用的废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还在跟我玩你所谓的那种“姐妹游戏”你难道不觉得很恶心吗？」

「总是“姐姐这样，姐姐那样”的跟我讲话。」

「像个笨蛋一样。真的是，麻烦死了……」

已经，没法忍耐了。我不明白这种感受该如何称呼，情绪就像是流动的火海，在胃底奔流。

剧烈的疼痛灼烤着我的腹部，几乎使我吐出血来。

「够了！——别说了！」

这两句话，撕裂了我的嗓子。扯开了我隐忍许久、完全遏制不住的怒火。

藏在心底的火山爆发了，那是没法制止的，足以烧毁我对妹妹所有美好回忆的……彻底的、大爆发。

我整个人都失衡了，并非颠倒，而是失衡。双手完全不受掌控，我揪住妹妹的衣领，手腕用力向前推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聚在脚底、再爬上掌心。我一把推倒了妹妹，那一瞬间，又懊悔又愤怒，可我还是把她推倒在沙发上。

「好痛！」

「放开我！笨蛋姐姐！」

「我说…，刚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

发丝遮住了我的脸，同样，我也看不清妹妹的脸了。我当时那副表情一定很吓人吧？

不然妹妹怎会在我身下不停蹬着双腿、扭动身躯、试图逃开我呢。

「真啰嗦，笨蛋——」

「别随便碰我！」

妹妹用手掌推着我的脸，指甲划过肌肤，在我脸上留下数道没有痕迹的伤口。

而我按着她的双肩，发梢如细雨般淋在她身上，看起来不痛不痒。

为什么妹妹会变成这样呢？我想不明白。还有，为什么我要这样对待妹妹呢？

我完全，搞不明白。

我缓缓抬起胳膊。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妹妹展示出敌意般的攥紧了拳头。

「葉。刚刚的那些话，是认真的吗？」

「………………」

她推我脸的那只手没了力气，被我牢牢抓住，我终于得以看清她此刻的脸了。

她的表情，依旧如寒霜般凌厉。可我却从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望见了一丝恐惧……

以及一闪而过的慌乱和不安。

这份不安像一根生了锈的铁刺，扎进我的胸膛。并没有贯穿身体，反而是卡在那里，拔不出，也折不断。

她不再挣扎，侧头躲开我的脸，身体在发抖。

「……你好烦啊，要打就快点」

仅是这一句话说出口，我的拳掌便跟着软了下来。抓着她手腕的另一只手也卸了力气。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我居然想打她。居然想动手打自己的亲妹妹？那还是我嘛？那不是——

混蛋嘛。彻头彻尾的、混蛋啊。

我的身体开始逐渐麻痹、逐渐支离破碎、脑海里响起刺耳的嗡鸣。

睁大了双眼，我凝视妹妹的侧脸。她颤抖的瞳孔中，倒映着我自己凶恶的半张脸。

沙发并不算很高，刚刚按倒妹妹的时候，她的头是不是磕到墙面了啊？那样肯定会很痛的啊。

我能切实的共鸣到这份痛楚，如同身体被钉在她头顶的墙面上一般。

悔恨像是浪潮，顷刻涌上心头。我松开妹妹的手腕，我不清楚自己使了多大力气，只知道她的手腕内侧已经泛起一圈淡红色的勒痕了。

我站起身，双腿却仍在摇晃。

「葉……对不起…………你听姐姐说，姐姐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按倒你的。对不起…………，姐姐不该这样的，姐姐真的……对不起…………」

「葉……让姐姐扶你起来，好嘛？姐姐不会再碰你了，也不会打你的。好嘛？…………对不起，头还痛嘛？手腕也是……都发红了啊，疼吗？对不起…………」

「…………能原谅姐姐嘛？」

我自以为是地站在她面前，高高摆着『姐姐』的架子。然后又摸不清头脑、捋不直舌头、将『道歉』这种字眼吭哧瘪肚地从嘴巴里一段接一段的往出推着、滚着…………

为了能得到妹妹的原谅，我收敛着语气，不停讨好她，直到她抬起头。泪珠，自她的脸颊滑落。

「…………………………………………………………………………」

两人之间静默无声，唯独窗外的风，肆意喧嚣。我向着妹妹的脸伸出手，试图用指尖帮她抹去泪水。可是却换来了她的怒喝、还有那副极其厌恶的表情。

「……吵死了」

「我说……，吵死了！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她再度推开我的手，缓缓站起身。她的眼窝里充斥着透明的血色，连眼睑都在随着身体颤动。她看了我最后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向玄关。

「等下……葉。你要去哪？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

我匆忙跟在她身后，抓住了她的手指。意外的是，这次她并没有反抗，只是回过头，对我说——

「楓，你已经不是我姐姐了。」

「……………………欸？」

妹妹撂下我，还有这句话，夺门而去。

这次，是我自己放开的手。不，我想是我的手臂不由自主的脱落了下来。

凝望妹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玄关的阴影里，接着便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

这声响，轰如雷鸣，震击着我的整个大脑。许久过后，我瘫坐在地板上，宛若一座冰雕。

我不停地喘息，吸走满溢的空气，却呼不出任何生机。

就这样在地板上瘫坐了好久，我才从刚刚想挥出那一拳的冲动之中清醒过来。

我跪在地板上，用双膝代替双腿。一边狼狈的爬行、一边收拾着铁盒里散落一地的遗物。

膝盖被消毒液的颜色彻底浸透，仿佛陷进了一滩肮脏无比的泥沼之中。

我伸出手，顿感心头一缩。

「好痛…好痛……」

地板上冷的要命，可鼻梁之上、眉间以下的某个部位却意外的滚烫。名为『懊悔』的泪水，爬满我那张扭曲的脸。如潮水汹涌、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滴落。

我只得蜷缩起身体，瘫靠在妹妹的床边。为了不让自己哭出丑陋的声音。

为了，不让自己的脸显得很难看。

我，抱头痛哭。

「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真是个，相当不称职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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