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妹妹与日常生活》其四

在橱柜里拿出平时用来装饼干的方形塑料盘，接着铺上一层薄薄的保鲜膜，再将搅拌好的、黏糊糊的巧克力放在上面，用木勺将其展平，严严实实的包好放进冰箱的冷藏层里。

为了保险起见，我掏出手机，定下四十分钟后响起的闹铃。

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说起来，这还是姐姐第一次做巧克力呢。」

「会成功嘛？」

在这期间，已经切好所有蔬菜的妹妹对我发出询问。

不，这听起来更像是质疑。

「小葉是在指“姐姐一定会翻车”的意思吗？」

「我才没有那样说。」

「可小葉的语气就是那种感觉的哦。」

我整理好杂乱的备餐台，小心翼翼的偷瞄了妹妹一眼，结果发现妹妹也在盯着我的脸看。她仍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像是发现了我在偷偷看她。

或者说是，在我没看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看我了。

「没事的，我相信姐姐，就算是翻车了，我也会帮姐姐把失败的巧克力全都处理掉的。」

这不还是在指“我一定会翻车”的意思嘛……

「会变胖的哦。」

「那变胖以后，姐姐会对我的肚子负责嘛？」

突然间说什么呢？明明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可妹妹的想象力却总是能出乎意料地丰富到令人难以捉摸。

「唉～，嗯，姐姐会对小葉的一切负责的。」

「这样说行吗？」

妹妹脸上的表情停顿了一下，随即绽放出更加欢快的笑容。她的身体仿佛是在不由自主地舞动着，随后而来的目光也死死咬上了我的脸。

从她的眼眸里，我能切实地感受到这份不同寻常的热量。

「嗯嗯！我觉得不错。」

「这样……非常不错。」

嘛，我也这样觉得就是了。

「但是，在那之前……」

「先把菜刀收好。」

「哦哦。」

听到我的话，妹妹立刻跑去了水槽前，她嗖嗖几下清洗掉刀面上的蔬菜叶，抽出厨房纸巾，擦干自己湿哒哒的手指和菜刀收进木制刀架。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没必要这么勤快吧？

然后，她又以很夸张的姿势朝我这边跨了一步，接着用肩膀轻轻顶了我一下。

两下、三下…………

「姐姐是笨蛋。」

她用轻飘飘的语气，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小葉是坏蛋。」

对此，我也不甘示弱。

「姐姐是鹌鹑蛋。」

「哦，那小葉就是鸵鸟蛋。」

「噗……」

「鸵鸟蛋什么的，听着好傻。」

「鹌鹑蛋听起来就很聪明啦？」

有这种说法嘛？我搞不太懂，但至少应该比坏掉的『蛋』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吧？

「不，我觉得鹌鹑蛋听起来很好吃。」

「啊，确实啊。」

是只要煮熟就会变得很美味的健康食材，而且还能促进消化和皮肤健康。

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小葉是想吃掉姐姐嘛？」

「唔…唔，姐姐愿意被我吃掉吗？」

「真想吃我啊？」

「嗯嗯，感觉姐姐吃起来会很美味。」

话题像脱离轨道的电车，跑向了很奇怪的地方。

这样不太妙吧？

「不许再讲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啦！看招！」

「嘿咻——！」

我学着妹妹刚才的样子，也用肩膀顶了她一下，力度刚好控制在她刚才顶我时的那种程度。

「啊！居然搞偷袭，姐姐果然是坏蛋。」

「如果是坏蛋的话，小葉还打算吃姐姐嘛？」

「当然要吃啦！嚯呀——！」

即使我这样说，妹妹的目标也丝毫未变呢。而且这一次撞过来时的力道明显比刚才重了不少，显然是一副『今天不分出个胜负就决不肯罢休的模样。』

反正也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干脆陪她玩玩儿吧？

我这样决定好以后，再次用力顶了回去。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玩了起来，虽说不知道为什么，玩的时候嘴里还要一直不停地念叨和『蛋』有关的词语。

就这么一直玩了好久。最后，是妹妹先停下的动作。她侧着头躺在我的肩膀上，纤细的发丝像溪流捎过耳畔，激起一阵软绵绵的触感。

「玩累了？」

「没有，只是姐姐太弱了，稍微让着姐姐一点点。」

「稍微呀……」

「嗯，稍微。」

我向左弯过身子，和妹妹一样，用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处。

不同的是，这次蹭在一起的并非发丝，而是脸颊。

侧脸相触、随之相融。妹妹肌肤上的温度，比预想之中的还要令人沉溺，气味也是。我靠着她，就像是掉进了一簇被精心编织好的花环里。

稍不留神，便会泛起困意涟涟。

「姐姐，累了吗？」

「稍微……有点。」

「那就再多靠一会儿吧？」

「嗯。」

我和妹妹依着彼此的肩膀、身体。聆听彼此绵软的呼吸、柔和的香气。这一刻，我多想让时光就此静止啊。仿佛，我的世界里，只要有妹妹的存在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安心的度过平庸且普通的时光就足够了，我不想卑微求全地去奢望其他任何事物，别人会怎样想、怎么说、似乎都与我无关。

我只要妹妹，就像此刻，我拥有她。

不知从何而来的感受，像是在被夜幕下的光亮所指引。我闭上双眼，缓慢地伸出手，手背触碰到妹妹早已静候多时的、温热的掌心。

没有产生片刻迟疑、也没有任何一丝停顿。

我紧紧握住了妹妹微微颤抖的手。

「小葉，要一起许个愿嘛？」

窗外的夜色同冰箱的制冷器一起静了下来，我脱口而出这句没由来的话。

「诶，什么？」

「明明没看到有流星……」

妹妹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用颤动的睫毛扫过我的脸，然后她将自己的样貌，定格在我的瞳孔内侧。我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呼吸时的频率，比平常要快很多。

「嗯，好啊。」

「那就……」

「想跟姐姐永远在一起。」

「想和小葉永远不分离。」

在这个没有流星的夜晚，我仿佛触摸到了阳光。

「愿望说出来的话，可就不灵验了哦。」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我才不信呢。」

「妹妹不就是小孩子嘛？」

「……那我就当姐姐是在骗我吧。」

「所以，姐姐这句话是假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

妹妹抛出了这句很有哲学意味的话，然后反过来握我的手。

她从我的肩膀处抬起头，直冲冲地挺起上半身。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轻盈，可话语中所蕴含的重量，却落在了我目光遥不可及的地方。

「因为我相信，姐姐是绝对不会骗我的。」

「…………」

在焦距溃散之处，我卡在喉咙当中的言语，正向着阴沉的深渊下坠。是啊，我怎么可能会骗她呢。更何况，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就戳穿我内心的想法。

我根本骗不了她。

这好像是只有身为『我妹妹』的她才能做到的事情。

但如果……

这层身份产生了细微的动摇或变化。

那会是怎样的呢？

我举起空荡的右手，缓缓抬向妹妹的左侧脸颊，我在发抖。

在这双与我相同的眼眸里，我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那会是正确的吗？

我恐怕，早已别无他选。

「姐姐……？」

“叮铃铃、叮铃铃铃——”

吵闹的铃声随着这句『姐姐』一同响起。手心间散发的温度还未能触及到妹妹的肌肤，我逃也似的缩回手，同时奋力转头望向手机。

可妹妹似乎并不在意闹铃的声响，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我的整张脸。酷似追问般的眼神，让我感到手臂像是被某件钝器狠狠砸了一下，五根手指颤抖着紧紧蜷曲在一起。

「巧、巧克力，到时间了呢。」

「嗯，是呢。」

「我这就去取出来。」

「啊，嗯……」

这样不对。恰如此般的念头像一支满溢的液体，顷刻间便注射进我的体内。手心里的热度，远未消散。我感觉是呼吸在带动我僵硬且弯曲的身躯，我走到备餐台对岸的冰箱前。

不远的路程，只要几步，却好像打碎了很多东西。

我将双手按在冰箱的贴纸上，明明是冰箱，外壳却很热。明明离夏天的到来还很遥远，可我已经开始讨厌夏天了。

这样不对，这样不行，这样不对、不行、不对、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体内会发声的器官仿佛患上了失语症，不停重复这样一句在否定之上的话语。我清楚自己刚刚想做的、要做的、却未能做到的事情。

我刚刚……

想亲她。

只是想起这句话，指尖就开始颤栗。那副画面像一张坏掉的相片，在我脑海里不停重播。得让自己冷静，我不自觉地抬起手臂，拉开冰箱。

冷气和荧光扑面而来，可夏天的感觉仍在心头萦绕。

寒霜仿佛化成了露水，正在“滴答滴答”的杂乱无序地“滴答着”。

就像住在我胸腔里的某个器官。

取出冷藏好的巧克力，我试着让自己同它们一样凝固。停歇远比颤动更加困难，我切实地体会到这种感受。身体仍然在保持它原有的轻盈，可神经却似机械般被锈迹腐蚀。

我抱着巧克力，站在原地，思索良久。

深呼吸之后，我才终于感觉到理性的躯体爬上背脊，就这样试着自然地走了回去。

「姐姐？」

「怎、怎么了？」

「没……你的眼睛，在发抖。」

「诶？」

结果还是没能那么自然啊。

「是不舒服……嘛？」

「…………」

要是紧紧握住心脏，也许会好一点。干脆掐断呼吸，也许会变得不痛不痒。我的情绪总在抖动，自己无法肆意地去掌控这种感受，就好像自己属于他人。

「没、没事的！我、我很健康哟！」

「是嘛？」

「比起那个，先吃巧克力吧？」

「哦，嗯。」

妹妹低着头转过脸，她的表情和神色始终很平淡。而我却很在意地跟她拉开了一点点距离。离火光远去，站在会令自己觉得舒适的地方。

这是逃避，我比谁都清楚。

拆开巧克力表层的保鲜膜，凌冽的寒气爬上指尖。在保鲜膜覆盖下的巧克力，已经变成一团黝黑黝黑的物体了。看起来像是坏掉的、难以下口的东西一样。

「姐姐。」

「…………」

「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呢？」

「…………」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我深知问题所在，但是我找不到答案，像是被谁给扔到了我指尖无法触及的地方。妹妹的声音和动作始终如一，可我却不由得激起一阵惶恐，甚至连身体也渐渐失去了感知。

我没法回答她，低下头，望着那团黑漆漆的巧克力。

只剩深沉的恐惧在逐渐吞没脆弱的自我。

但是，必须得该做出回应……

正当我在脑海里模拟看似正当的借口时，手腕上传来了一丝强烈的触感。

近乎是在被重力牵扯，就连脉搏都快要被压平了。

「姐姐果然是累了。」

「…………诶？」

没等我说出下半句话，妹妹便把我拉入怀中。她轻轻地将我整个人紧紧抱住，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前身跟她死死贴在一起，还有她那只正在轻抚我发丝和背脊的手。

「我不想让姐姐远离我，但是……，比起那些，我更不想让姐姐对我感到不安。」

「小葉，姐姐没事……」

「才不像是没事的样子！我最了解姐姐了，说谎的时候整个人都会变得很不自然，而且还会故意装作很大声的说话。」

「姐姐的这些事情，只有我知道。」

「所以我才会说“姐姐很笨”那种话。」

「不要总是什么都想着自己一个人承担啊，姐姐可以试着多依靠我一下的。毕竟，我们是“姐妹”嘛。」

「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那个人。」

「不是嘛？」

正因为是最了解，所以才会感到恐慌。心里所想所念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被她给看穿，我努力维持着『姐姐』这层正确身份的自我，像一张零碎的镜面。

踏出与正确背道而驰的行径，这种念头一旦升起，身为她姐姐的我，便早已不再有挽回之余。

「我……」

话语依旧像是陷在泥浆里，模模糊糊、黏滞不清。

「姐姐，我知道的。」

「姐姐的一切，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一切什么？黏在后颈跟背脊上的汗液像是源源不断向下滚落的一场暴雨。原因离夏季很远，却又非是被她紧锁在怀里的体温所致。

早就败露无疑的不止颤抖、情绪、言语。

也许我早该知晓这一点才对吧？可事到如今，我才知懊悔。

「所以……」

「保持这样就好了。」

是在指“抱在一起”吗？我希望她是在指这个，如果是这样平淡又平常的肢体接触，我能勉强接受吗？

还是会感到失落呢？『你只是她姐姐』胃底和心里在反复告诫我这句话的重量，沉重之余，还仍有一丝像是遗憾的东西在那里面晃荡。

「姐姐很脆弱，一直都是一副不堪一击的样子。」

「可姐姐却总是装作很坚强。」

「小葉是觉得，我这样很累？」

「嗯。」

「光是看眼睛就能感觉出来。」

能感觉出来的，可能并非疲劳。然而，我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很疲劳。内心被放大后，又被戳穿。像气球主动撞上飞镖那般泄了气，这不算疲劳，更多是有点痛。

话题里能察觉到的东西有很多种，我所暴露的内心似乎没被她暗含其中。我才觉着，泄气和喘息的意味，大抵相同。

算是时机恰好，得把话题转向更无足轻重的地方。

「姐姐没……」

好像不行，这跟之前也没啥两样。我很快改口。

「巧克力，还差一步没做完。」

「我来做吧，姐姐先休息一下。」

嗯……我在担心的事情和妹妹不同，却意外地发现，妹妹在担心的事情也和我所想的相差甚远。

果然是小孩子嘛？这倒是能让我歇口气。

「可以拜托小葉嘛？」

「嗯。」

「那先放开姐姐？」

「那不行。」

到底是差在哪里了呢？又被她给紧紧抱了一下，这种无理取闹也确实很符合妹妹的性格。而这一抱过后，不止是呼吸，就连悬在心头处的不安也被碾平了似的。

「以后，要是再看到姐姐露出消沉的表情，我就会像这样紧紧抱住姐姐。」

「可以嘛？」

饶了我吧，那会出人命的。

并非物理层面，而是心理层次上。

「嗯……行，好。」

单纯想说一句『就这样吧，也挺好』结果就变成了一段接一段从嘴巴里面往外跳的蹩脚语句。

影响可能还是在的，想想之后又绕了回来。

「不许反悔？」

「嗯嗯，不反悔不反悔。」

妹妹诶嘿一笑，这才放开我。而此前的那些事情，像一缕不知从厨房某处的角落里飘来又呼去的微风。

大概就这么“影影忽忽”地瞒过去了……吗？

妹妹取走巧克力，她在离我耳边不远不近，但却足以令我听个透彻的地方，留下了一句不明所以……

不，也许是她早已言明过的话。

「姐姐，真好猜。」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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