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人作良人

第36章 瞎道无赖,众人起哄说旧事

第三十六章

说话间,下面突然骚动起来。

马三往下面一探头,大叫糟糕,拔腿就往下面冲。

那小公子也往下面看了一眼。

便看见那女公子骑着高马就要往一个坐着轮椅的黑衣女子身上踩。

小公子一挥手,人群中便有几个身影跳了出来,两人以身用力撞向马脖子处,一人猛拉缰绳,竟然生生把马拉倒了。

小女孩也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掉进了一人怀中,随后便被放下。

几人也和来时一般,凭白消失在人群之中。

几个一直在旁观看的金吾卫立刻赶上来把人群都赶开,领头的队正单膝跪在小女孩面前。

“小姐可有受伤,我等派人护送小姐回府。”

威远侯的女公子毕竟才八岁,又受惊落马,此刻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马。

轮椅女子见状,推了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小姐不曾来过市廛,在这样的人群中行马最容易踩踏无辜之人。小姐此刻感同身受,定然有所顿悟,我替无辜的百姓谢谢小姐的恩德。小姐在乞巧市里落马受惊,我等也有一定责任,请务必让我等护送小姐回府。”

说罢,拿出一个钱袋塞到队正手里。

“军爷公务繁忙,送小姐回去就由我代劳吧。”

队正看了看钱袋一角绣着的“沈”字,又看女子一身黑衣,这才反应过来。

点了点头,抱拳行了个礼。

“那就有劳沈行首了。”

说罢,招呼几个兵卫将马扶起来,朝女公子行了个礼后便离开了。

小女孩起初甩开她的手,后又觉得理亏,讷讷地开口问她。

“阿爹说过,士农工商,你不过是个商人,怎么敢这样对我。”

话虽傲慢,却是小女孩撒娇询问的口气,并不见得真的轻视于她。

女子也含笑朝她抱胸行了一礼。

“小姐必然不是草芥人命的奸恶之人,市廛纵马最易伤及无辜,我背后走在市集上的都是一条条人命,我虽是一介草民商贾,却也是这东市的行首,是以不敢让路,只好拼着不敬之罪阻拦小姐,还请小姐原谅。”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对了,那些士兵都知晓这些道理,为何却不拦我。”

女孩想通之后,忿忿说道。

轮椅女子笑而不言,只是一双温润的眸目平静地望着她。

小女孩猛然想通,不由得红了脸。

她是侯府千金,又是宗室,又有哪个士兵真的不顾她的身份阻拦于她。

当下也没了独自游玩乞巧市的兴致,回头检查了奔宵的腿脚,翻身爬上马背准备回府。

突然想到什么一般,拨转了马头。

“你叫什么名字。”

“沈焰君请女公子安。”

女孩一听,点了点头。

“过几日我再来找你!我叫李沫儿!”

说罢,纵马而去。

小公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又坐回案前,抬眼看了一眼始终安坐在侧的老儒。

“老师如何看?”

“巾帼不让须眉也,女公子日后必有作为。”

小公子点了点头。

“那商人呢?”

“沈行首却是可惜。”

老儒停下始终摇着的折扇,微微叹了口气。

“如何可惜?”

“知不可为而为之,岂非大勇也?有此大勇,为此身所累,岂不可惜。”

小公子捏着扇子,知老师既指她身残,又指她出身微贱。

“她是东市行首,东市是她的职责所在,是以挡在马前,如此,我该挡在她前面才是。”

“此匹夫之勇也。”

两人还要说什么,马三已经风风火火跑了上来。

“可真是急煞人,我跑到楼下想要给沈行首挡马,不想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顿时将小公子的脸臊得通红。

柳二爷笑了一下。

“三郎早该从窗户跳下去,就不会迟了。”

马三一愣,头脑也冷静下来。

“二爷就知道拿我取笑,我可是真心的。”

说罢,脸竟然有些热烫起来。

“二爷你也知道,我是坊里偷摸滚打长起来的,既没田,也没娘,有一顿吃一顿,没有就饿着,靠着偷鸡摸狗没脸没皮地活大了。圣人登基以后,张皇榜要鼓励市廛,还大赦天下三年不用交税。清水坊都是些穷尽了的孤儿寡母,沈行首头一个挑中的就是我们清水坊,头一年就给了三年的饭钱,只让我们三年用丝来抵,我们清水坊以前年年要冻死饿死人的,如今可听过这种事?照我说,我们这些烂命,都是沈行首给的,就是从这窗口跳下去,也是值得。”

柳二爷静静听完,又道了声道颂。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贫道肉眼混沌,不能亲见沈行首真身。可惜可惜。”

马三的脸更红了。

“沈行首今年才十七,长得...好看极了。”

这下连小公子也没忍住,嘴角微微抿了起来,露出一点笑弧。

道门说真身,哪里是指容貌,偏偏马三是世俗之人,又被奇怪的心思蒙了心,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羞愤之下,马三梗着脖子大叫起来。

“你们敢说沈行首哪点不好看!”

众人更是大笑。

小公子见他尴尬,便出声给他解围。

“你说沈行首三年前便买断你清水坊的蚕丝,那时岂不是才十四岁?十四岁如何能当东市的行首?”

马三缓过来,得意的灌下一碗茶水。

“小公子莫以年龄看高低。那威远侯的女公子今年才八岁便驯得烈马,圣人三年前登基,不也才十三岁么?沈行首若不是十四岁及了䈂才出来主事,只怕还要早些。”

说罢又看了一眼小公子。

“那么多女子少年成名,公子已经成人,不去求个功名前程,岂不是让人笑男儿不如女儿家了。”

马三语气已经带着讥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公子眉尖一挑。

“你把圣人也归入女子之流了?”

马三不以为然地说着。

“谁不知道当今天子是女儿身,小公子也忒没见识了。”

小公子握着扇子,手紧了又松,又是一笑。

“我在家待久了,确实不曾听说这种逸闻。”

马三转了转眼睛,想组织语言,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眼角瞟到柳二爷,便拉着他的手臂。

“二爷,正好你在,你来说给小公子听。”

柳二爷沉默了一会,没有开口。

倒是小公子怂恿了一句。

“既然坊间都听说过,无妨,先生说出来便是。”

柳二爷这才开口。

“贫道确实亲眼见过的。十五年前,也是今日,七月七乞巧日,贫道正在观星,这城北啊,就是那皇城的方向,突然风云涌动,东面紫薇垣五星大熠,云从龙形,龙首冲于北斗,那本是主战的凶相,可那龙身蟠绕太乙星,太乙星是帝星,龙身蟠绕太乙,便是拱卫天子的吉相,偏偏那本该在子时之后亮起的太子星忽而大炽,现于云龙四爪之下,犹如游龙戏珠,贫道看得清清楚楚,直至月上中天,云龙才抱月而散,扑了满天的红光。贫道当年自恃能窥得一二天意,便去东宫道喜,谁知道竟被打将出来,说分明生的是小郡主。”

柳二爷说得落寞,小公子却听出了端倪。

他若真是去道喜,寻常人家都会给点赏钱,又怎么会被打出来。他若只是看出东宫有喜,又怎么敢自诩自己窥得天意。

他却不言明,让柳二爷继续说下去。

“等到贫道重返山门,才知道贫道师尊抱朴子早已入世化解。才知贫道自恃有些道行,强行参悟天机,乃是蜉蝣撼树,实在可笑之极也。从此自毁双目,再也不敢轻易妄言天意,只顺天耳。”

柳二爷摩挲着掌中的罗盘。

小公子轻巧问了一句。

“先生既是方外之人,为何遍传流言?”

柳二爷曲起食指,在案上叩了三下。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万物皆有阴阳,错乱阴阳可改命数。先帝在位时,乃是紫薇垣主位,圣人为人子,居于次位,自然是要化解的,如今先帝仙去,圣人登了大宝,已经是紫薇垣主位,如今天象平稳,紫薇稳坐垣中,乃是大治之相,错乱阴阳本是扰乱气数的便宜之法,若为了前人乱了气数,岂非本末倒置了。”

小公子还要询问什么,马三便抢过话头。

“其实都是玩笑话,小公子听听就好。我还听人说,圣人经常微服去平康坊呢。这女儿身又如何去平康坊,都是二爷混饭吃呢。”

老儒一皱眉,用扇子打了一下马三的手背。

小公子瞧在眼里,微一思索,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脸色微赧。

偏偏有好事者,听到平康坊便凑了起来。

“这个我也听说过。前天我去平康坊,还看见了呢。”

马三转头一看,是和自己同坊的赖光头,笑骂道。

“你还认识圣人不成,休要胡说。”

赖光头凑了过来,自觉地给自己斟了一碗茶,喝干了才笑嘻嘻说着。

“我哪有那个福分认识圣人,我看见的是今年新科的探花郎崔探花!”

马三摸不着头脑,只道他是来蹭茶水。

“崔探花和圣人有何干系,再胡说,这茶就赏你了。”

说罢,把茶碗一倾,就要泼他。

赖光头连忙冲马三作了个揖。

“三郎你莫恼。你看圣人今年都亲政了,照理说,是要立皇后的。哪有当了皇帝不要皇后的。”

马三一哂。

“立不立皇后有什么关系。”

赖光头瞪了一眼。

“你个光棍儿,没个热炕头的怎么会懂,俗话怎么说的,成家立业,先成家,才能立业。圣人如今亲了政,那就是要当家治国了,连个皇后也没有,你说是为何?”

马三被戳中了软肋,气又短了。

“为何?”

那赖光头背着手,挺直腰板做士人状,摇头晃脑地说着。

“因为圣人说,天下女子万般好,既不能同时立后,那索性就不立后,天下太平。”

满茶馆的人都听见他两人说话,赖光头这话一出口,顿时满楼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显然不是第一次听说。

赖光头更是得意洋洋。

“我前两天去平康坊当差,正好是给崔探花准备车马,亲耳听他念了一大堆酸诗。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不是私下跟着圣人风流去了。”

又是一阵大笑。

“可不知道,他日在朝堂上遇见,他们还念不念诗。”

小公子手始终压着案面,安静地听着。

老儒也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照几位看,圣人是女人好些,还是圣人流连勾栏好些?”

马三和赖光头对望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

“管他呢。”

“我只要有饭吃有钱使就够了。”

公子松开手,倒了半杯茶水,虚虚敬了三人。

“多谢几位讲故事,今日的账就记我头上吧。告辞。”

说罢,信步走出茶楼。

老儒亦步亦趋地跟着走出。

等到他出门登上了车。

茶楼里已经顿然消失了一半人。

一直坐在两人身旁默不作声的柳二爷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曲起食指在案上了又叩了三下。

手中的罗盘微微颤动,指针竟是追着小公子远去的北边去了。

上了马车,老儒便移到了下席,朝小公子拜了拜,被小公子托住,只行了半礼。

“大家可是要回宫?”

小公子摇摇头。

“朕今日头一回跟着老师到民间来,思绪纷乱,想再逛逛。”

自称朕的小公子,正是当今天子李铎。

老儒便是当今帝师,翰林院学士崔逊。

崔逊见天子神色郁郁,便问道。

“大家可是因为那道士的话烦忧?”

李铎笑了笑。

“朕岂是会听信市井道士妄言乱语的。然而...”

崔逊听得天子的然而,便觉威迫压顶,不由得低下头去。

“朕是女子之事,乃是先祖立祖仁皇帝为保朕性命不得已为之,虽不讳避宗亲,却从不传于外朝。怎知民间传言之盛,一个道士一张口能至于此,朕之逸闻连贩夫走卒也传之笑之。可见天下悠悠之口,并不敬畏天威。他日言祸汹汹,朕要如何抵挡?”

崔逊听她说得严厉,轻声劝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言之如川,如剑,大家立志于明君,岂能壅塞于川,自断其锋。因力疏之,川可遍泽沃野,御剑徐进,则无往不利。”

李铎思索一会,终究抿住了唇。

“老师先退下吧。”

崔逊看着他眉目间转而淡然,知他早已看出朝局隐忧,恐有居心叵测者暗中推波助澜。他身为人师人臣,如此避重就轻,乃是不忠。圣上却不表露,心思已然深沉。心里感叹,少年终是天子。

临下车,李铎叫住了他。

“新科可有崔姓的探花?”

“有,秀才科,崔寅。户部待诏。”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是臣的同族...”

“崔氏多文才,世家子弟难得走科举,可惜了。”

崔逊有些游移,试探问道。

“大家这是要处置崔寅?”

李铎思索一会。

“他此刻还是白衣,朕不当处罚他。”

崔逊闻言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大家圣明,新科进士多风流,此乃风气。”

李铎又添了一句。

“但他口无遮拦,纵情糜烂,有辱上听,难堪大用。”

崔逊便拜了拜。

“大家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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