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天下之大,承其重者展宏图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天下之大,承其重者展宏图
这次来辽东,沈焰君并未带多少商品,她只带了一船青盐。
大熙朝统一管制盐铁,盐铁及其他所产矿物皆归国有,只能由官府开采,再从行市中指定商家按平准局指定价格实行专营专卖,而沈焰君父亲便是全国各地中极少具有盐类贩卖资格的商贾之一,而沈焰君作为长安东市会首,更是拥有几乎所有货品流通的特权。
辽东并不产盐,都是由沈州盐商从河东郡购入海盐,再高价卖出。
海盐偏苦,虽然沈焰君带来的青盐品质虽然更好,可有平准署三三制的价格政策在,也并不能卖上天价,如此千里迢迢,似乎并不合算。沈焰君却好似不在意,只是往沈州官府报备,提交行商的过所后,施施然带着李沫儿在市廛上闲逛。
沈州地处偏远,全然比不了长安的富庶繁荣,沈州市廛一条长街到底,不到两刻钟便逛通了。好在这里山产丰富,颇有些好山珍皮毛,沈焰君花下重金,竟然寻到一支一尺来长,已长成人形的老山参,又随手在长街头上地段最好的位置买下两间商铺。
旁人都在收拾洒扫,只有李沫儿无事可干,她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便随手从隔壁的干果店抓了一把松子剥着吃,这松子是干果店里同类松子中最贵的,处理得也极是用心,经过蒸炒过后,每颗有拇指指节那么大,开着口,薄薄的松衣下露出莹白的果肉,散发着松树的清香,同以往在糖果子中吃到的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松子好吃却不好剥,李沫儿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吃了几颗便没什么耐心了,往桌上一丢,好奇问道。
“三三制是什么意思?”
沈焰君拿过松子剥开外壳,细细吹去松衣,捡出雪白的松仁放在手帕中递给她吃。
“你刚才买松子吃的时候,看到松子上挂的木牌吗?官府为了限制物价过高颁布的平准令,规定同样的一种货品,可根据品质分为上中下三等,而上等价格不可以超过中等价格的三成,下等价格则不低于中等价格的三成,民间称为三三制。”
李沫儿嚼着清香的松仁,拿起一旁木匣中的人参把玩,闻了闻,又无趣地放下。
“那为什么人参没有三三制,贵得吓人?”
“物以稀为贵,越贵重的东西,平准署越无法衡量价格,他们不能定,便需要店家自己出价核查。人参是救命的药材,若是能拿来救命,是不是花多少钱都舍得?”
“那粮食也是救命的东西,人不吃粮,就会饿死。在我看来,人参和粮食也没什么区别。”
沈焰君摸了摸李沫儿的脑袋,微笑道。
“这支人参八两有余,卖价二百贯,在长安至少能翻五倍价格,一千贯在长安能买五千石生麦,但沈州苦寒,粮食收成很少,需从燕山河东买粮,价格要高出长安十倍,只能买一百石麦子,就这一百石,也够一户五口之家吃上两年,而且普通人家吃不起纯白面,会掺杂别的粗粮豆面掺着吃,这样东拼西凑,能吃上七八年。你说,若是寻常人家,在山中寻到这样一支人参,他会留作自己吃,还是拿去换家人七八年的吃食?”
李沫儿歪头想了想。
“人参既然这么值钱,岂不是人人都要去寻人参了?”
沈焰君点了点头。
“听说人参生在太白山上,听说那里积雪终年不化,望之素白,故名为太白山。那里林密人稀,野兽比人多,人们平日垦荒耕种,打渔狩猎,秋天收玩粟麦之后便结队进深山狩猎寻参,山里除了虎狼,还有熊出没,运气好,寻到好参,能挣下一年的口粮,若运气不好,一无所获不说,还可能被山中虎豹吃掉。我方才说,物以稀为贵,若是人参那么好寻,便不可能这么贵重了,这里冬天这样冷,一年不知有多少人在山里丢掉性命。”
李沫儿转了转眼睛,又拿起人参看了看,突然狠狠往地上一砸。
“这人参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为了它,就不会有人丢了性命。”
那人参啪得断作两截,她这一摔可谓一掷千金,饶是跟着沈焰君见过些世面的下人也被她突然的暴脾气惊得变了脸色。
沈红莺在侧侍奉,轻轻“啊”了一声,低声嘟囔。
“摔断了,就不值钱了...”
沈焰君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平静地低头吹了吹松衣。
“小祖宗,就算没有人参,他们也一样要住在山林里面对豺狼虎豹,甚至比那更糟糕。”
“为什么?”
“因为长白山是边境,南北两靺鞨都与它接壤。”
她淡淡一句话,便让暴怒的小老虎安静下来。
“这些人是戍边的府兵?”
沈焰君不置可否地说道。
“长白山物产丰富,山里有肉有果实,还有人参。在我的家乡武威,常年受犬戎侵扰,屯兵甚众,可武威土地贫瘠,千里黑戈壁,种不出这么多粮食,养不活这么多人,该怎么办?”
“这都是国家的兵士,军粮都是国库出啊。”
“那国库从哪里调粮?”
李沫儿不说话了。
“咱们这次走了上千里,这一船带的若是粮食,只怕路上就要吃光了。国库要给军队运粮,只会从最近的州郡征粮,这些粮则要靠城里的百姓去种。若百姓种的粮食不够,就需要有商队运去。只要边关平稳,商道就会流通,城池就会繁荣,百姓就会增加,荒地才有人开垦。如此生生不息繁衍下去,只有边关有了人,才会有真正的安稳。”
李沫儿自小在父亲腿上听他讲军中之事,耳濡目染,对兵事并不陌生,可她听的都是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兵法之道,此刻听沈焰君说平民商贾养兵,竟是闻所未闻,猫儿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我以后也要平定边关,让百姓过安稳日子。”
沈焰君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凝视她的目光沉稳下却透着一丝期许。
“沫儿,你觉得粮食和人参一样重,那你可知道,直到三年前长安还有人饿死,而武威郡几乎没有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因为粮食太少,老人只能将粮食让给年轻人和孩子,没有饭吃。杀死百姓最多的,不是战乱,不是病痛,而是饥饿。”
李沫儿默默握紧拳头。
“那我该怎么做?”
沈焰君又笑了笑,往她嘴里塞了个松仁。
“你呀,小小年纪便想一肩扛起天下,当心长不高。晚饭多吃两碗,快快长大,好不好?”
李沫儿一口吞下松子,又被软软地按住唇喂了一个,只得吚吚呜呜在喉咙里不满地咕哝。
“你又把我当小孩子看。”
沈焰君柔和地笑,喂鸟雀那般一颗颗松子往孩子嘴里喂。
“还记得咱们刚刚说的平准令吗?先祖皇帝体察民生之艰,颁布平准令,正是为了平抑粮食的价格,为了百姓不会因吃不起饭饿死,得中原二十年太平。今上又更进一步,鼓励市廛通商,游走全国的商队越多,货品价格就会越便宜,沈州现在的粮食价格是长安的十倍,只要辽东靺鞨商路一开,就会有大宗粮食进入沈州,价格很快就会便宜了。”
她怜爱地抚了抚小老虎的面颊,示意沈红莺捡起地上断掉的人参。
“天下之大,有人承其重,有人展其志。小祖宗,自有比你高的人扛着江山,你只管好好长大,待你修成文韬武略,尽管展翅去飞。这人参也不值钱了,今晚给你炖鸡汤喝。”
此刻一队开阳军走进店铺,为首的官员扫了一眼店内黑衣商贾,根本不多话,只是走到李沫儿面前,躬身作揖。
“下官是玄卢王府长史吴恤,拜见天庆郡主。传大王谕令,听闻郡主游历至此,孤甚为关切,郡主年幼,在外驾仪粗陋,诸事不便,恐下人照料不周,特命下官来接郡主过府休息。”
李沫儿打量来人铠甲,是开阳军制式明光银铠,知道来人身份不假,歪头问沈焰君。
“想去吗?”
沈焰君只是微笑看她,没有回答。
吴恤冷漠地看了眼轮椅上的商贾,躬身说道。
“大王好清静,不见外客,下官已备好马车,请郡主随下官走吧。”
李沫儿一下变了脸色,坐直了身子,摆出王族的气势,冷冷说道。
“我素来顽劣,不懂礼数,就算是皇帝陛下的宴席我也敢撂下,正是为了你眼前的沈行首,我视她如亲姐,谁冒犯她,我就对谁不客气。既然玄卢王好清静,我便不去打扰了。”
小郡主到底才十岁,身量不高,威仪不足,吴恤毫不畏惧,躬身说道。
“郡主,于情,玄卢王是您的长辈,于礼,玄卢王是郡王,您是郡主。邀您过府乃是大王关爱小辈,也是对毅国公有个交代,这是礼数也是责任,还请郡主莫要任性,随下官回府吧。”
“我说了不想去。”
吴恤躬身沉声说道。
“郡主,这里是沈州,不是长安。”
小老虎拧脾气上来,猛地起身,腰间毅国公府的金腰牌清脆地撞了下握在掌中的金花匕首。
“怎么,我不想去,你还想绑我去?”
“下官不敢,沈州是边境,人多混杂,郡主千金之躯,不可流落市井之间,万一有不轨之徒将您绑了去,用您要挟玄卢王与毅国公,毅国公远在天边,玄卢王是救还是不救?若歹徒要挟要城要地,玄卢王是让还是不让?”
李沫儿涨红了脸怒道。
“谁要你们救,我这一路过来都好端端的,进了沈州偏被人绑?还不知道匪徒是谁呢?”
“郡主!”
沈焰君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说道。
“玄卢王贤名远播,小人在长安都如雷贯耳呢。仰赖玄卢王治理有方,才有辽东如今的太平安宁,哪来的什么匪徒呢。沫儿还小,吴长史莫吓坏了她。玄卢王爱惜子侄,沫儿是领情的,她到底是郡主,身份贵重,就连皇帝陛下也对郡主宠爱有加,从未有人敢说重话,吴长史何苦惹她不悦,辜负玄卢王的好意呢。请长史先回吧,稍后,小人亲自送她前往王府拜见。”
吴恤正是骑虎难下,李沫儿身份尊贵,他不能用强,和孩子讲道理,她又不懂,闹气脾气来又没个分寸,若真闹到玄卢王那里,她自是人小尊贵不用挨罚,到时候受罪还不是他,正好沈焰君给了两人一人一个台阶下,也顺势下来,朝她拱了拱手,倒退出店门外等候。
“下官身负王命,断不能就此回去,下官就在门外等候郡主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