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人作良人

第99章 杀伐无情,寒窗暖阁两别心

第九十九章 杀伐无情,寒窗暖阁两别心

两人默默吃过饭,萧泷心中发闷不愿多作停留,被徐锦押着喝了碗清热疏肝的甜茶,才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李铎目送她们离去,亦是心乱。但她既然下了决定,也不想浪费萧泷好不容易才容忍的谅解。

“宝宗,你进来。”

萧鸿渐从萧泷离去时深沉的眼神中早已得到了一丝暗示,此刻李铎慵懒地盘膝靠在榻上,更让他呼吸急促起来。想到几个月前的唐突和冷遇,他小心翼翼平复呼吸,带着些许局促走到榻前躬身行礼。

“陛下。”

“坐吧。”

这里是暖阁,原本就是小而私密的地方,不过放了张榻,摆了个茶座。萧鸿渐不敢坐到榻上,行过礼便跪坐到地面的蒲团上,仰头看向李铎。

暖阁被温炉烘得极暖,李铎穿着中衣,不过在外面罩了件宽松的外袍,一手持书卷,手指轻轻在榻上叩着不知名的节奏,神态很是放松。

但萧鸿渐之前站在外面守门,身上全副武装,乍然进暖春一般的暖阁,顿时有些燥热,狐皮袄领口的绒毛粘在出汗的皮肤上,搔得人痒痒的。

“把衣服脱了吧。”

“啊?”

萧鸿渐一听猛地跳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李铎。

李铎笑了笑。

“你不热吗?汗流了一脸。”

“...臣失仪。”

萧鸿渐讷讷地脱了大袄,捏着袖口的毛皮去擦汗水。

李铎在旁看着觉得失礼,便随手拿了条手帕丢给他。

“你好歹也是萧氏嫡系的子弟,注意些仪态。”

萧鸿渐接过帕子,嘿嘿笑了一下。

“臣小时候淘气不服管教,阿娘用鞭子打也白打,先生拿书灌我也白灌,没了办法,就把我丢进军营里,幸好沙场杀敌不用讲这些。”

李铎想起李竣在席上说的旧事,促狭一笑。

“怎么,你小时候也偷新娘了?”

萧鸿渐连连摆手。

“臣虽然淘气,诗书兵法却没有落下,断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李铎笑了笑。

“看来宝宗文武双全,那宝宗是喜欢文,还是喜欢武?”

“陛下谬赞,臣自然是更喜欢武的。”

李铎看着与萧泷相似的俊美容颜突然绽放笑容,明亮地好似朝阳,乍然照亮了狭小温暖的暖阁。少年意气风发,目如寒星,英姿勃发,丰神俊朗,宛若天人。

她愣了一会,心中无声叹息。

“那你可愿回去为朕征战沙场么。”

萧鸿渐长身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

“陛下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铎放下书卷,坐直身子。

“那家中对你的期望呢?”

萧鸿渐眸中明明灭灭,最终灼灼抬起,与他的君王对视。

“家中的期望,陛下的期望,臣都想达到,臣都可以达到。家中之期许,臣不敢忘。陛下之期许,臣誓死以报。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若朕生下孩子,你只有死路一条。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你,包括朕。和沙场建功业死在战场上,你选哪个。”

“臣是军人,愿为陛下保家卫国。陛下之难处注定要有人来做,臣愿意去死。”

李铎看了他一会,轻声说道。

“起来。”

萧鸿渐依言起身,垂首直立,目光仍是紧盯着李铎。

良久,又听到她轻声说。

“近前来。”

他又走前几步,单膝跪到榻脚上。

李铎任凭属于男性阳刚的气息逐渐逼近,他虽然出汗,气息却如雨后的松木林一般清新,甚至还有股桂花的香气。

大抵是香囊的味道吧...

我并不讨厌。

李铎默默想着,慢慢伸出手放到他肩上。那宽厚的肩膀,像铁石一样坚硬。无不在告诉她,他既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少年郎,也是身强力健武力卓越的将军。

李铎很明白,武功之事,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努力不能得,眼前的男人比每日锻炼的自己还要强悍得多,心志之坚也由此窥见一斑。

她并不讨厌。

她缩回手,几不可闻地说道。

“抱抱我。”

萧鸿渐的注意力全在李铎身上,怎么会听不到。

他握了握拳压抑着胸腔如山的震响,紧张地伸出手,怕压坏那娇小的身子那般微微悬空护着她的背部,慢慢凑近她的身子。



腊月的夜,月光如霜,寒风如刀,滴水成冰。

只有这冬夜的寒是和西北是差不多的。

萧泷披着狐裘在寒风中走了一会,反过头对冷得缩起来的徐锦说道。

“我自己走一会儿,你回去吧。”

徐锦还有些不放心,才开口,便“哈啾”打起喷嚏来。

萧泷见她真要得风寒了,连忙让她回去。

徐锦仍是不放心。

“外面冷,陛下也请回吧。”

萧泷惨然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往院外走去。

徐锦看着她,知道她心里不快,只道她是生李铎的气。

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泷独自出了东偏院,便见陈步乐和张页带着孝陵卫守在院门外。

“拜见皇后陛下。”

“起来吧,晚上冷,辛苦你们了。”

陈步乐官阶比张页低一级,却和帝后两人来得熟悉些,人机敏,嘴也甜,起身露出清爽的笑容。

“不苦,我等难得为圣上效力,高兴还来不及呢。”

萧泷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

“你们都喜欢圣上么?”

沈步乐听了觉得有点怪,仍是坚定地点头。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浑然不觉萧泷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一语不发往外走去。

陈步乐见她独身一人,便低声和张页说。

“阿页,我有些不放心,我跟过去看看。”

张页拍拍他的肩。

“去吧,这里有我。”

陈步乐远远跟着萧泷,突然听到泉水叮咚一般的乐声。

陈步乐是勋贵出身,入孝陵卫前更是个纨绔子弟,虽然并不是很懂音乐,但从这温润清澈的乐声中也听得出是极好的琴。

琴音好,琴师自然也是好的。

陈步乐立刻看到萧泷转了方向循着琴音去了。


萧泷听到有人弹琴,其声如松风,苍松润透,转而如松下泉,清澈圆润,一听便觉不凡,不自觉地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出到中院便是花园,弹琴之人一袭白衣坐在花园中最高的凉亭中。

萧泷凑近了,便听得琴声突然高亢,琴声急促,如疾风骤雨,瞬间成杀伐势。

萧泷听着那琴声,只觉置身沙场,旗风猎猎,大军压境,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寒光铁衣,她甚至觉得鼻间隐隐闻到了刀斧近身的铁腥味。

她不自觉后退一步。

那琴声似乎探得兵势,少商弦悠悠地弹拨着,琴声瞬息化作鬼魅,一丝幽声如一支奇兵,悄然探入大军背后,骤然斩断军势。

七弦并起,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商,如同吹响总攻的血腥号角,也宣布了敌人兵败如山倒的末路。

英雄迟暮,乌江自刎,都是不许人间见白头的哀恸,萧瑟的琴音演绎得如泣如诉,在悲声中渐渐归于平静。

弹琴之人按住琴弦,止住了所有的余音,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凉亭边微笑着拱手说道。

“夜深露寒,既然有贵客,便上来喝杯酒暖暖吧。”

萧泷抬头看着长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微微笑了笑。

“原来是二哥,二哥弹得真好。”

李铘定睛一看,只见锦衣狐裘,纤纤丽影,流云风姿,神态雍容,面容却同花儿一般娇嫩艳丽。

这样的人居然是皇后,李铘暗自摇了摇头,若这样的玉人不能当谁又能当。

不对的,是她当了那个人的皇后。

转身走下凉亭,躬身行礼。

“拜见皇后陛下。”

萧泷虚托了一下。

“二哥不必多礼,是本宫唐突了,打扰到二哥抚琴了罢。”

“皇后陛下谬赞了。”

“二哥谦虚了,二哥琴音潇洒如松风,低回如清泉,高亢之时,如闻金戈。本宫像是目睹了一场大战一样酣畅呢。”

李铘眼睛一亮,拨了拨额上的碎发,一双俊目如幽暗天幕的寒星深深地看着她。

“陛下亭上坐,臣请献一曲。”

闻弦知雅意,萧泷听到自己猜中琴师乐音,心中的郁闷也似乎纾解了许多,便点了点头,由李铘引着上凉亭入座。

夜风寒凉,凉亭中更是四面迎风,李铘从温酒尊中斟了杯酒奉给萧泷。

“夜露寒凉,陛下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萧泷含笑道谢,接过饮了一口。

甘甜的酒液沁着扑鼻的花果香味,暖热了寒冷的肠胃。

李铘看着她不自觉露出笑容,便笑了笑,一掀衣摆坐到琴前。

“皇后陛下,可知道长平之战?”

“愿闻其详。”

“战国时期,秦国势强,欲歼灭赵国。两军决战于长平,赵国出兵四十五万,秦将白起以两万五千部队断赵军后路。又以一支五千人队奇兵,如利剑分割赵军部队,断赵军粮道,围困赵军,此一役后,四十五万赵军降秦,却尽遭坑杀。刚刚的琴曲,便是在述说这个故事。”

听着这个鲜血淋漓的故事,萧泷只觉刚刚暖起的肚肠全冷了下去,漫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沙场无情,也不必杀俘虏啊...”

李铘微笑着看着她。

“皇后陛下是萧氏女儿,可知正一元年,萧氏飞廉军西出玉门关,一举歼灭犬戎王城。城中不论老幼,一率就地坑杀?”

萧泷强自振奋精神。

“犬戎部族狼子野心,不除必有后患。”

“臣镇守辽东,比邻蛮夷,也是这样想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治国治军若是落于人后,就要做好全国全族都被坑杀的准备,遂制此曲,谨以自勉。”

说罢,见萧泷犹自沉思,便笑了笑。

“陛下毕竟是娇弱女子,不宜闻金戈。是臣唐突了。陛下闻弦知雅意,臣拜服,愿以一曲《高山流水》赔罪。”

说罢,尾指挑弦,拨了一个音。

琴音沉稳庄重巍巍然如高山,转而甘泉叮咚泱泱如江河。

萧泷深吸一口气,任清澈的弦音如清泉洗彻烦杂的心灵,也想起这首曲子的典故来。

先秦时期,琴师伯牙弹琴,志在高山,樵夫钟子期领会琴意,叹“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则叹“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引为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痛失知音,摔琴绝弦,从此绝技。

李铘奏《高山流水》,便是在告诉她,高山流水遇知音。

她又岂能不接受好意。

一曲终了,萧泷微笑道。

“二哥这样年轻,琴技却已追上古,惊才艳绝着实令人敬佩。”

李铘笑着说道。

“当年钟子期亡故,伯牙摔琴从此再不弹琴,可见琴声遇知音才会有意义,臣今日才明白高山流水的意思。”

说罢,眼眸流转,深深地看着她,作势抬起琴来。

“今日之后,是否臣也要摔琴以谢知音呢?”

话语之间,便是把萧泷当成知音了。

萧泷连忙上前作势护了护琴。

“本宫可没那么厉害,都是二哥和这张琴的功劳。听音色也知道是一流的好琴,摔了可惜了。”

李铘微笑着让开位置,抚了抚琴尾。

“此琴名为九霄环佩,上古伏羲氏见凤集于桐,乃象其形削桐而制伏羲琴,此琴便是依那把上古第一琴的样式所制。陛下看此琴可似凤形?”

萧泷低头抚了抚,也用尾指撩了一个音,倾听古琴响应奏着发出的悠长回音,微笑起来。

“的确是把好琴。”

李铘不动声色地靠近她,欣喜地说道。

“原来陛下也会弹琴,不知臣可有幸聆听天籁?”

“二哥珠玉在前,本宫不敢班门弄斧,还是算了吧。”

李铘屈身就在她身边伸出手,骨节分明的长指灵巧地拨了一组和音。

“伯牙不求子期会弹琴,臣不能听到陛下抚琴也不遗憾。年后臣就要回归辽东,如今遇到陛下,才觉得后悔,没有答应圣上归朝。若是早一天遇见陛下该有多好。”

萧泷闻言便问。

“圣上请你们归朝?”

李铘点了点头,微微皱起眉头。

“圣上身体抱恙,想要我等兄弟归朝辅佐。着实令人忧心,圣上身子真的如此不好吗?”

萧泷听他探听,便也装模作样皱起眉头忧虑地说道。

“陛下身子素来就弱,加上这几日舟车劳顿。今天回来陛下就一直睡着,药还在候着呢,这一路也着实太累了些。”

李铘轻声嘀咕。

“毕竟是女孩子,身子柔弱些。”

萧泷只装没听见,轻声说道。

“陛下身子不好,还要掌管天下,正需要叔伯兄弟的支撑,二哥若是体谅陛下,归朝助她一臂之力吧。”

李铘看着她微微一笑,目光深邃。

“臣还没有成年,也没有正妃,都还不算成人,又能帮得陛下多少。若是有萧氏的辅助,娶一位像皇后这样的知音,才能用心于朝廷吧。”

闻出话里的轻浮,萧泷倏地站起身来,赫然发现两人刚才靠得多近,急急往后退了一步。

“本宫也该回去了。夜露寒凉,二哥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且慢。”

李铘一把拉住她的手,拾起琴捧到萧泷面前。

“臣听说,陛下表字梓桐,便是依着琴而来吧。这把九霄环佩琴和您有缘。臣请献此琴于陛下。”

萧泷忍耐地吸了口气,缓缓抽出手来,沉声说道。

“孔圣人尚礼乐治国,二哥精通音律,剩下的也莫荒废,举头并进才好。”

李铘看在亭边看萧泷怒气冲冲地离去,嘴角挂起兴味的笑意,袖长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臂间的九霄环佩琴。

“原来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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