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王者霸道,天生我才毋得用
第一百二十三章 王者霸道,天生我才毋得用
两人静静对坐一会,李铎这才想起来意,拍了下大腿,拉着崔玄桢的手。
“明日下朝,阿桢随朕去一趟西市。”
崔玄桢不解。
“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铎想起胡姬酒肆的见闻,按捺着胸口的冲动。
“朕今天去了胡姬酒肆,见到了两个人。”
崔玄桢听到胡姬酒肆四个字便觉得轻狂,微微皱起眉。
“大家见了谁?”
“李太白,王旭。”
崔玄桢的眼神陡然微妙起来。
“哪个王旭?”
李铎见她不问李太白倒先提王旭,便有些好奇。
“怎么?你认识。太原王氏的王旭,我母亲本家。”
“十四岁文章做得很好的?”
李铎猛点了几下头。
“奇了,阿桢你竟然听过王旭,没听过李太白么。”
崔玄桢翻了翻白眼,低头翻起书卷来。
“他文章确实做得不错,我知道他是因为他是我婶母的亲侄子,现在就住在我家。”
李铎揪起眉头。
“如此少年,朕怎么没听你提过?”
“您舅舅家的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能违背家训入仕途的。臣听说他预备秋后入国子监读书呢。诗文是不错的。”
李铎这才想起太原王氏的子弟自母亲亡故之后就不愿意入朝,怔怔地想了一会,黯然地叹了口气。
“朕竟忘了这桩事。”
崔玄桢看着她,心里明白,这是李王两家的隐痛,更是李铎心中难以抚平的伤。王敦礼不能释怀,李铎难道就释怀了么。
她登基了以后,王敦礼也不来朝便知道了。
何况,她逐渐接触政务后,也渐渐明白,诗文和策论,作文和治国,用的是两份心,诗人和政客,也是两种人。
诗文漂亮的,未必是个好政客,对此她深有感触。
“那李太白呢,你看过他的诗了么。”
崔玄桢摇了摇头。
“是宗亲么?”
李铎皱眉想了一会,又叫李江尘过来确认一遍。
“又不是天下姓李的都是朕的亲戚。”
但又觉得有些遗憾。
“若是也挺好的。朕还是第一次见到诗文比阿桢你还出色的。”
崔玄桢脸上一红,怒道。
“大家这是在臊我么。”
“朕是真心觉得阿桢的才学天下无双啊。”
崔玄桢无奈地叹了口气。
“臣若专心在学问上,或能比比。如今疏远了,别说当世名家,恐怕秀才科三甲也是比不得的。”
李铎摇了摇头,诚恳地说道。
“他们不过写写诗文,抒一人胸臆。阿桢却在为国计,谋天下福祉,你比他们都高贵,在朕的心里阿桢的才情才是天下第一。”
崔玄桢被她说得心里发甜,骨子里那股文人的傲气也久违地冒出头来。
“哼,莫说现在王旭才十四,就算他到了二十,臣自认也不输的。”
李铎见她不怒了,便笑着趁热打铁。
“那个李太白,比王旭还好,明日阿桢去比一比?”
崔玄桢冷静地说道。
“去酒肆比才也太过轻浮了。大家若是让臣去看看那人怎么样,臣去看看便是。”
李铎见她答应,便高高兴兴地回紫宸殿去。
走到半路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望天。
“怎么总觉得有什么事忘了...”
但架不住她心中见到李太白的激动,不过想了一会,便把这点困惑抛到了脑后,兴冲冲地跑回殿中,挥毫泼墨,把塞在胸间烫得她坐立难安的诗句写了下来。
看着洋洋洒洒,豪放浩荡的诗句,李铎心中忍不住想着。
若天下怀才不遇之人,都能被自己遇到,该有多好。
若朕遇不到他,他为何不能通过各种举荐走到朕的面前?
天底下人才何其多。光是有科举还是不够么?
科举拔了一波,工农科举拔了一波,鸾翔选秀拔了一波,也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要如何才能大浪淘沙,野无遗贤。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李铎望着案上的诗句出了神。连崔玄桢捧着奏章过来也没察觉。
崔玄桢拿过桌上的诗句,轻声念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诗句越来越慷慨,崔玄桢读诗的语气也不自觉激越明快起来。这等气势如虹的诗篇竟然是一首劝酒诗,便觉得潇洒狂放之余,还有些不入流的下作。
这等豪放浩荡,惊才艳绝,又带着些狭隘的小情绪,绝不可能是君临天下的君王写的。
想必就是李铎心心念着让她去看的李太白写的罢。
若是自己,又能憋着情绪写出如此疏阔浩荡的句子吗?
即使傲慢如崔玄桢,也望着这一纸诗文怔忡起来。
萧泷去毓清殿请安定省回来,便看到李铎和崔玄桢双双在案边发呆。
不由得有些好笑,什么事情能让手握天下权的两人呆若木鸡。
她悄悄走到李铎身后,贴着她的背凑过去看她案前的诗句。
她先看到的是那首从军诗。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
胡无人,汉道昌!
虽然字里行间是写汉武帝时期霍去病驱除匈奴的事迹,但她越看越觉得是在影射大熙这二十多年西北讨伐犬戎的功绩,开头还尚自觉得高兴,直到最后猛地变了脸色。
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个诗人,是对天子暗含不满么...
再回头看那首劝酒诗,便品出作者怀才不遇的愤慨来。
比起才华,她更在意他对当今圣上的埋怨。
才学虽好,但这般轻佻傲慢,服不服我?
为上位者的尊严被诗人若有若无地刺激着。
不知看在为君者眼中,又是什么感觉?
萧泷从后面抱着李铎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她的身子让她回神,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在想什么呢?”
李铎回过神来,便被清凉柔软的荷花香气包围,心情也舒缓下来,不自觉地笑了。
“只是觉得,天下之大,人才济济,朕好惭愧,朕也要多读书才行。”
“天下虽大,都在你的掌心。人才虽多,若你不用,便什么都不是。”
李铎叹了口气,捉着她的手握在掌中摩挲着。
“这也是朕所苦恼的。他们到底要怎样才能走到朕的面前?”
这就是为君者的苦恼吧。
萧泷安抚地抱了抱她。
“治国我是不懂,单就用人的话,我觉得办事的人多了其实也不好。”
“怎么说?”
“人多容易分权,一个人能做好,就不要派给两个人去做,一个人肩上担责,便只能尽心尽力去做,两个人便互相猜忌推诿谁都不做了。若是有了不同意见,芝麻大的事情也嘈嘈杂杂的,闹心得很。”
萧泷说的话,又像是在说鸾翔局和内侍局,又像是在说前朝和天青阁,又像是说宗亲和萧氏。
她很清楚一家独大的结局,若是不想如此,那么必然需要分权和制衡,制造对立与矛盾,有些人势必会被牺牲,有些才能注定会被浪费。
为君之道,很多时候并不是宽容与仁慈。
此刻,萧泷的话,更是赤裸裸地提醒了她。
不管她碰到多少人才,如何珍惜重用,有朝一日,若有必要,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和葬送。
纵算披着儒家圣人言的皮,她也不是仁义道德之君。
王者,霸道也。
不知不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李铎疲惫地偏头看着她,逡黑的眼眸里如荒野的晨雾一般氤氲潮湿,轻轻地低头抵在她肩上。
“我很孤单。”
萧泷心疼地收紧双臂抱住了她。
“不会,不会。你还有我。”